
【流年】楚楚者茨,言抽其棘(散文)
窗外“嗡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那是园丁在修剪草坪。每一次连续的声响要结束时,都会有一个加重音符,仿佛他在用力画一个句号,其实只是个分号。然后,下一句书写又开始了。不过一个修剪的工作,被那园丁弄得跟写文章似的,还有了节奏。修剪从早上开始。瘦瘦的园丁一丝不苟地挥舞着瘦瘦的机器,像在打造一尊艺术品。草叶四溅,仿佛被弄痛的草在乱七八糟地跳脚。浓郁的青草味弥而不散。小孩子大约也感受到了空气不同于往日的清新,相跟着去碎草上踩一踩,嘿嘿地笑。
夏日是生命空前繁茂的季节,青草当然也一样。若遇雨水丰沛,更是一场雨一寸绿,所谓“天意怜幽草”。有那性急的,一转眼便高出群草一大截儿,得意洋洋在风中招摇。殊不知园丁的剪刀正虎视眈眈呢。
这片“草坪”原本是花圃。某天,其中的月季被连根清除,于是花圃变成了草圃。不知什么原因。若论起来,我觉得还是月季比较好,花期长,花色艳丽。花一开,满院喜气洋洋。草就不同了,一茬茬地长,一茬茬地被修剪,虽然沉静,终究沉闷。那草应该是沿阶草或者黑麦草一类的,应该长在路边或者足球场上,或者用于装饰公共空地,而不是种在庭院花圃里。我从未见过草被如此用心地种在庭院里,享受和花一样的待遇。有人说因为种草成本低,我想是吧。但是对这片草来说,无论如何,机缘巧合,时也命也,总算享受到了一种形式上的公平。既是形式上的公平,又何必探究安排的初衷?草本无声,人又何必喋喋不休呢。
草若能言,也不会去自寻烦恼。难道草们要造反,从那个圈圈里跳出来,说,你们得从内心给予我们尊重,你们得从内心觉得我们绿得生机盎然,你们得从内心认可我们的确给这个庭院增加了颜色,不然我们不给你们颜色看!如果那样,园丁肯定会给它们些颜色看:铲了重种呗,反正有更多想挤身进来的草,排队呢。
草的地盘从来不在城市,而在原野。只有在原野上,她们才能荣枯自定,才能春风吹便生,才能“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当草走进了城市,便难得有属于她们的岁月静好。除非她们遵从人的意志,服从人的安排,规矩地待在属于它们自己的领地。不信你去月季园那边看看,园丁又在拔草。在那里,月季才是宠儿,其他的都是应该被擢弃的,越茂盛越遭人嫌恶。
或许是这几日雨水多的缘故,草蹿着长。“草要把花给吃了。”这是湖堤路上园丁的话。说话时她们正蹲在道旁花丛中拔草。被拔出的草有两尺多高,被热气哈得软塌塌的,伏在道旁。
所以,当草不听人的话时,她们注定会被擢弃。那么“疯”的生命,物竞天择,人却偏要干预,她也无法做到适者生存。所以,法则也有看顾不到的时候。
湖堤路的两旁林木参差,地上是连绵密匝的花丛,开着五彩缤纷的花。通体金纯的金鸡菊,红色镶金边的天人菊,花心长着小圆球球的松果菊,白色细碎的一年蓬,紫色串状的丹参,娇弱风情的虞美人,精致紧致的石竹花……虽然遍地缤纷,毕竟过了盛年,花叶中杂着枯萎的、枯死的她们的前辈。前仆后继,这些晚开的花朵,踩着前辈的躯体,勉力延长着生命的余韵。
还是盛夏,怎么就枯了呢?
既然都枯了,干嘛还费劲把力地拔草呢?
这花可没死呢。先拔了杂草,再修剪掉干枯的枝叶,过一段就会再开花的。而且会开得更多。
你们分得清哪些是花哪些是草吗?
当然能啊。
那么这株是什么花呢?
那可说不上来,但我们知道那就是花。
那些被拔除的杂草,我也认得一些,比如狗尾巴草、灰条菜、苋菜、艾草,当然也有不认得的,有着柔软的长穗和细碎的花,居然也是杂草。
杂草之于园丁,好比杂草之于农民。也许他们都叫不上草的名字,但他们熟知那不是他们苦心经营的植物,他们认得哪些是自己的孩子,哪些和自己毫不相干。
再往前走,整条道儿都被浓郁的草木味充盈。两台小型割草机停在路边,两位园丁立在旁边交谈。
为何不先修剪再拔草呢?
“如果先修剪就不好辨别哪些是花哪些是草,如果漏网了,要不了多久它们还会把花给吃了。”这就是园丁的经验。他们虽然不懂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他们知道草有多顽强,他们懂得斩草必须除根。
在我过往的印象中,如此用心地经营花木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之前哪怕是城市也没有人这么用心地经管花木,但是却一直有人在用心经管庄稼。拔除杂草是为了不让它们和庄稼争营养。人类要想从土地里多争得一份口粮不是容易的事情,杂草就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所以才会有“锄禾日当午”。有过农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只有烈日酷烤时除草,才能减少杂草重生的机会。草的生命力之强,我相信即使深受其苦的农民,也会肃然起敬。《圣经》里说,创世纪初因为人类违背了神的命令,所以神使田野里长出荆棘和蒺藜,给人的生存设置障碍,给人的生活增加磨难。杂草是以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在执行神命、昭示神命吗?
我见证过父兄锄草的艰辛,所以,当一种叫除草剂的东西出现的时候,我其实是挺欣喜的。它让我觉得农民的日子在一天天地改善,让坐在办公室不受风吹日晒的我心里好过一点。我帮不上他们,至少,除草剂可以。可是,药剂却以一种更冷酷的面目疏远了人和草木的关系。一桶除草剂喷洒出去,草没了,那些可以食用的野菜也离人远了,和人生疏了。
我从她们拔出的杂草堆里发现了艾草。艾草是一种可以驱蚊虫的草。我原想等返回的时候再把这草带回家,再一想,他们该下班了,也许拉草车很快就来了呢。我蹲下去,从中把艾草一棵棵拣出来,磕掉根部的泥土,攥在手里继续往前走。花装扮了这条路,艾草却更有实用价值。
小时候没少做拔草的事,我们叫“薅草”,多是薅一些猪羊鸭鹅喜欢吃的草。蒺藜我们是不要的。那是一种没用的野草,贴地生长,不管在哪里都会长得很茂盛,匍匐于地下,拖着长长的秧到处爬。蒺藜结的籽没成熟的时候并不可怕,一旦成熟了,那坚硬的刺除了锋利还有黏性,扎进孩子的脚丫子、屁股蛋子,粘到裤腿儿上走哪带到哪。田垅里的蒺藜一般都不得善终,长在坟头上地边上的,则常常可以肆意蔓延,只要不惹恼那个被扎得不堪忍受的人。造物主也真是狠心。没有被扎过的人不知道乡野常见的植物里还有那么蛰伏隐忍的狠角儿。
杂草除了可以喂养牲畜,还可以晒干了烧火。烧火的杂草一般是牲畜不喜欢吃的质地较硬的草,这种草大多贴地生长。铲草不难,不管它霸占了多大的地盘儿,只要找准草根就好。但是你可别认为所有的草木都那么好对付,把手掌磨出泡的时候也是有的。山民们也许会问:为什么不砍些灌木烧火用?现在的小孩子也许会问:为什么不烧煤气呢?这样的疑问跟“何不食肉糜”有得一比。平原不似山区,多有天然灌木生长。灌木不成材,却可以供给人们光和热。平原地区就只有草。农民们用草烧火做饭,再用草木灰肥田。草养活了牲畜,也养活了人。
当所有生活的艰难都离我远去,我还是常常会脑补那样的劳动场景。看到田垅上茂密的杂草,真想赶一群羊,让它们慢慢地吃,从早晨到傍晚,吃得肚儿圆,肥肥嫩嫩;或者一把铲子风卷乌云一般铲掉,晒干,让它们在灶膛里“噼啪”蹦跳。
我返程的时候,路边的杂草已全部被拉走了。那几个拔草的女人骑着摩托车、电瓶车,风一样掠过。暮色中灰尘一样的小飞虫一路随行,当然还有蚊子。不过居然没发现被叮咬的痕迹。是艾草的保护?
第二日再去,拔草的工作已近尾声,割草的师傅紧随其后。那些草木这一季的生命会全部终结在这一个夏日的傍晚。当然,很快它们会再度繁盛。而那些草,也只得一岁两枯荣。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楚茨》先秦·佚名)唉,艺黍稷,或者艺花木,草总是那个被嫌弃的对象。瘦瘦的割草机“嗡嗡”地响。草叶四溅。
只是,这语言非雪社特点。
再三品味,当然也不是玫瑰姐、春光姐,她们会说“花儿”。也不是呆呆,她会说“花儿朵朵”。
鸟儿,对吧?
早上好,亲爱的。
——读石语散文《楚楚者茨,言抽其棘》随想
一
读罢全文,有点惊讶。当然是惊讶于石语作家思想之深邃。
俗话说,心有灵犀一点通。难道读文,文与文之间,也有灵感相通。
忘了是那个公众号,前几天读到格非的一篇论文。文中给我们讲了明朝思想家、哲学家、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先生举的一个例子。
王阳明说,如果花园里长了草,草就是恶的,花是善的。这时,我们当然要保护花,把草拔掉。可是,王阳明又提出一个反论,说你是从花的立场看花的,若是从草????的立场看花,花就是恶的,因为草也有生长的意志和欲望。(说明:流年作家小吴在点评时,也用了这个例子。)
二
接着作家格非又点评了经典小说《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把道德的善恶等同于文学的善恶,比如我喜欢曹操这样的历史人物,那么我来看《三国演义》会觉得心里不舒服、别扭。因为小说把曹操写得很坏。可是如果你大量阅读曹操的诗文,就会佩服曹操。因为小说,是从简单的道德善恶来评价刘备、诸葛亮、曹操、孙权的,所以导致了简单的道德观。
三
回到石语的这篇散文《楚楚者茨,言抽其棘》,我们确实也要用辩证的眼光来看待花草,花草本身的生命并没有善恶之分,当然也没有贵贱之分。只是与人的需要审美有关。
翻开中国古诗词篇章“独怜幽草”者也不在少数。除唐代诗人韦应物的“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外,还有宋代改革家王安石的“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等诗句表达了对青草的喜爱。
一句话,喜欢石语这篇非常哲理式的思想散文。这篇文章也再一次证明:石语,流年思想家,名副其实。
佳作欣赏阅读。真好!
明月哥每出手,满满的认真、真诚。
明月哥每出手,都让人无比感动。
明月哥此评,思维开阔,引经据典,比石语的文有深度。
谢谢大哥晨读拙文,早安[咖啡]
生命是流动的
生命又是顽强的
水有生命
汇入大海
云有生命
变化不动
草有生命
冬天来了
春天还会远吗
若雪是全才女子,除了散文小说,赋也那么好。早已拜读,奈何太过专业,几度想留评,都觉太过浅薄。这杂事一绊,竟搁置了。回头再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