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昏沉沉的灯光下，老根坐卧不宁，听着粉桃那似哭非笑的嚎叫，他的心像被利刃一下一下剜着似的。粉桃是老根唯一的闺女，她亲娘是个狠心的女人，受不了这穷地方的苦，扔下老根和小粉桃跟别人跑了。老根含辛茹苦地把粉桃拉扯大，原想着可以苦尽甘来享几天女儿的福，谁承想又出了这样的事。思前想后，老根拎起一把斧子仰天长叹：“老天爷呀，你咋净折腾老实人呐！”
　　 粉桃的娘是邻居董大娘从镇上“捡”回来送到老根屋里头的。那时候，董大娘还是董大嫂，老根还是个小伙子。粉桃的娘更年轻，虽说被饿得面黄肌瘦，身上是破衣烂衫，但老根也能看出她是个清秀的女子，这样的相貌在这穷地方已经算得上美人儿了。
　　 董大嫂笑嘻嘻地看着老根和粉桃她娘，见俩人都不说话就踢了老根一脚。
　　 “嫂子替你问过了，这妹子的老家遭了大水，她跟爹娘一起逃荒要饭，在半道上走散了。如今找不见爹娘，也不记得回家的路，就想找个能过日子的人嫁了。镇上那老光棍吴大舌头你知道不，一眼就看上这妹子了，幸好嫂子先下手了。根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老根说；“我家，穷。”
　　 粉桃她娘说：“能吃饱就行，挨饿的滋味实在不是人受的。”
　　 董大嫂抢过话头说道：“跟着根子保管饿不死，他爹妈死得早，这家就他一个。这傻小子啥坏心眼都没有，就一身力气。往后你让他往东他不往西，你让他打狗他不撵鸡，同意就吱个声。”
　　 粉桃她娘羞涩地瞄了一眼根子，点了下头。董大嫂拍着手说：“行啦，你俩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说着用胳膊一碰傻愣愣的老根。老根醒过神来搓着双手傻傻地问：“让我干啥，让我干啥？”
　　 董大嫂笑着骂了一句，扔过来一把扫帚，随后拉着新媳妇去灶台点火烧水，这是要给新媳妇弄点吃的填饱肚子，然后再让她洗洗。老根麻利地把屋里屋外拾掇利落。新媳妇也刚好吃完了玉米糊糊，没等老根说话，董大嫂就把他推出屋外。
　　 “去找你大哥去，今晚我陪你媳妇在这，你去我家跟你大哥凑合一宿。告诉你大哥，明天就办喜事。”
　　 老根嘴里应着，脑子里全都是粉桃他娘那张粉扑扑俏生生的脸。
　　 成亲之后，老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再也不邋里邋遢的了。等粉桃她娘肚子大起来之后，老根脸上的笑就没断过，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磨盘岭是豫西一个不起眼的山沟沟，从岭上到岭下大大小小十八个弯弯，出一趟山就得两天两夜。平时常要是没有天大的事，谁也不会轻易下山，山里人祖祖辈辈都过着靠山吃山、自给自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就在这样一个穷山沟里，粉桃她娘依然被一个嘴比蜜甜的货郎聊扯得动了心。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粉桃她娘跟着那个货郎跑了。等老根干了一天活回到家的时候，往日早该冒起炊烟的屋里却是凉锅冷灶，迎接老根的只有刚满两岁，饿得哇哇大哭的粉桃。
　　 从此以后，粉桃成了磨盘岭上吃百家饭的孩子。乡亲们都心疼粉桃没娘疼，所以特别宠她。董大嫂就更宠粉桃了，每次家里做了啥好吃的，总是把粉桃喊过来看着她吃完。董大嫂一边看一边抹着眼泪小声骂着：“那狐媚子连自己的娃都不要，心比狼还恨嘞，当年咋不饿死她嘞！”
　　 老根没再娶媳妇，一是家里穷二是怕粉桃受委屈，于是就守着粉桃过日子，父女俩倒也是其乐融融。老根把粉桃当成了心尖尖，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只要粉桃高兴，老根怎地都行。
　　 虽然老根宠着粉桃，但在这个穷家里再宠也给不了粉桃什么特别的。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粉桃五岁的时候就学会了烧火做饭，用董大娘的话来说，这丫头一看就是个伶俐孩子。山里人家憨厚朴实，大家眼看着粉桃一点点长大，都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她娘。粉桃有一次问老根：“爹，俺娘嘞？”
　　 老根没敢跟孩子说实话，他指着房前屋后的桃树对粉桃说：“等桃花开了，恁娘就回来了。”
　　 粉桃似懂非懂，竟也满心欢喜地期盼着桃树开花。冬去春来年复年，桃花开了谢，谢了开，粉桃学会了操持家务、缝缝补补。老根干了一天活回到家，终于能吃上口热饭，再也不用穿着破了口子的衣服了。乡亲们都说，老根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二
　　 董大娘家的小树背着书包跟着他爹下了山，粉桃也想跟了去，老根拦住了她。
　　 “下山的路太陡了，山下有坏人专门偷小女娃嘞，咱不去。”
　　 粉桃就跑到山梁上扯着嗓子喊小树，小树回了一声，他叫粉桃等着。星期天小树回来了，带了好多稀奇的零食玩具给粉桃。他对她说：“俺娘说你爹不舍得让你离开他，以后我来教你认字。跟着我学，画个竖道道就是1，拐个弯就是2。小笨蛋是往这边拐，不是往那边拐。”
　　 “嘻嘻嘻，知道嘞。”
　　 转眼之间粉桃出落的亭亭玉立，见长的还有她的脾气，她也不止一次对老根闹着要下山去。已高中毕业的小树给她带回了几本书让她闲暇时打发下无聊的时间，粉桃头一别书一扔说：“谁稀罕看你的破书，我要下山！”
　　 “下山可以，我要做护花使者！”
　　 “护花使者？”粉桃一脸茫然。
　　 “傻瓜，啥都不懂还要下山，让我来保护你吧。你就不能对别人笑，因为你笑起来太迷人了。你眼睛弯弯的不笑都好像在笑，就像，就像蒙娜丽莎一样。”
　　 “蒙娜丽莎？”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陪你清风明月，我愿意陪你十里花海，我愿意受累为你，我愿意执子之手……”小树看看远处的山尖扭头动情地对粉桃说着。
　　 “哪里有清风明月，哪里有十里花海？我要下山是真的。”粉桃有点恼了。
　　 “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小树那炽热的目光焦急地等待着，粉桃的目光与已长成大男孩的小树目光相遇了，她的心悸动了一下，白皙的脸上腾起两片红云，飞也似的跑开了。
　　 粉桃每天赌气使性子，黑着脸撅着嘴，有时故意摔个碗打个碟，再不就是沉默不语。
　　 老根知道女娃的性格，他心里暗暗叹息，让她出去见识见识也好。于是，掏出二百元，勉强同意她下山去了……
　　
　　 三
　　 妇产科门口的椅子上，粉桃半闭着眼帘斜靠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肩膀，毫无血色的脸不时皱下眉头，纤纤的两只小手紧按着肚子，醒目的大钻戒透着阴冷的寒光，刚才医生的话还在她耳边响起。
　　 “小姑娘，人生路有千百条，必须得走正道才行啊。”
　　 “我们、我们是合法的。”她听出了医生的意思，用手捂着脸。
　　 “别害怕，放松一些，你这是第几次了？”医生目光如炬。
　　 “第一次，医生。”她颤抖了。
　　 “实话给你说，手术做多了以后想怀孩子就难了，第几次你是瞒不住我的。别为了不值得的付上代价，青春总会过去，脚踏实地才是正路。一会儿做个登记，我们都要如实上报。”
　　 “还要上报？”她头上冒了冷汗。
　　 “对，尊重生命是首要的。”
　　 她痛苦地摇了摇头，极力想把一切都忘掉，这时男子突然一个起身她防不胜防倒在了椅子上。
　　 “王处？您、您好，这是、这是我妹妹。”
　　 他的腰弯成了九十度，声音颤抖得如一只丧家犬，特别是“妹妹”俩字小得像蚊子哼哼。
　　 “妹妹？好，好。”
　　 那个王姓男人瘦高的身材，腰杆笔挺，戴一副金丝眼镜，挽着贵妇般的一个女人，象征性地斜视一眼粉桃，咧了咧嘴摆了下手说：“年轻人，要注意休息呦。”
　　 那个绾着高高发髻的女人头都没扭一下，鼻子里哼了声粗气，踩着高跟鞋嘟嘟嘟似乎在嘲笑着，漂亮的花裙子优雅地左右摆动，高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走了。粉桃看看身旁的这个男人，只见他心神不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断用纸巾擦着额头的汗珠，嘴里喃喃地说着完了完了。昔日里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大男人不见了，她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两行泪滚滚落下。
　　
　　 四
　　 “君悦”饭庄里一片狼藉，桌椅杯盘歪东扭西，两个有点年纪的服务员一脸不情愿的在打扫着，嘴里夹裹着：“什么服务员啊，就是个妖精。”那个就接上说：“可惜了个女娃子，你听说没？听说她和那个吴卿说不清楚呢。”
　　 “闭上你们的臭嘴，活不好好干，一天瞎叨叨啥。”
　　 老板吴有义满面怒容敲着柜台呵斥：“再瞎扯闲篇，都给我滚蛋！”
　　 两个服务员伸了伸脖子各自忙开了。刚才那俩服务员说的那个妖精是粉桃，她和吴卿关系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但却不能明着说的那种。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吴有义大吴卿两岁，他们是本家堂兄弟。吴卿吴有义嘴皮子涮溜，眼皮子活泛，读书不求上进就倒腾着开了家饭店，生意马马虎虎也能凑乎下去。吴卿则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大学毕了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单位，主要是没关系呗。后来还是在吴有义的撮合下，吴卿娶了一家私企老板的女儿，这才被安排进了厂。霎时厂里厂外议论纷纷，说吴卿看着仪表堂堂却是吃软饭的，离过婚的女人也能靠上，一时让本就木纳的吴卿矮了半截，想想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日子，实在是心里憋闷。
　　 这天午后，吴卿闲来无事，就来到了“君悦”饭庄找吴有义。哥俩正在闲扯，门口闪现一片粉红。抬眼细看去，只见粉嫩嫩一个俏姑娘正笑眯眯望站在门口。那清澈的眸子好像会说话一样，白皙的皮肤干干净净，黑黝黝的马尾辫自然扎起，这小身段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说胖不胖说瘦不瘦，那真是要多得劲就有多得劲。
　　 吴卿心里暗暗惊叹：我哩个天！虽然穿的不时髦像个农村姑娘，但这可人的模样儿可比那个母老虎强太多了，天上飘下来的？正要张口搭讪，却听吴有义问：“妹子，有事？”
　　 “招工不？我想打工。”
　　 “现在不招啊，我们都闲着呢，嗯不招！”吴有义满脸笑意。
　　 吴卿在一边又是打暗号又是做手势，可吴有义就像没看到一般。
　　 “也不招啊？好几个饭店都不招人嘞。算了，我走了。”
　　 这姑娘正是刚下山的粉桃，从那个穷山沟里一头跌进到小镇，粉桃顿觉眼睛不够使了。好家伙，南来北往的吆喝声，琳琅满目的店铺，紧俏时髦的衣服，名贵璀璨的首饰，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生猛海鲜，酒楼歌厅、超市、小吃店，那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不仅让粉桃开了眼界，也让她下定决心不再回那个穷山沟了。出门在外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住二字，粉桃想找饭店当服务员，虽然她是个山里姑娘，但却不怯场，直接就一家家的问人家招不招工。不料这不是招人的时候，问过的几家都说认购用了。“君悦饭庄”是最后一家，也是最上档次的一家。
　　 吴有义拍拍吴卿的手背，然后对转身要走的粉桃说：“不招是不招，不过看天色也不早了，你一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要不就在这店里和她们将就一晚，明天你再走？”他用嘴努了努那两个女服务员。
　　 “这，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信你到左近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吴有义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粉桃听老板愿意收留她，激动之余抓过一旁的拖把就要拖地，吴有义赶紧拦住了她。
　　 “我说妹子，这还有客人吃饭呢，你这时候拖地是不是想把客人都给我撵走啊？哥不是吹，来咱这里的可都是附近厂厂矿矿有名的大老板，要是把他们赶走了，这饭钱你给呀？”
　　 吴有义哈哈大笑，粉桃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后。
　　 “再说了怎么可以让你干活呢。坐着玩吧，要是无聊就帮着传个菜或者给客人倒杯水。”
　　 吴有义一本正经地说着，旁边的吴卿那个欢喜自是不用言说。
　　 当天晚上，有个服务员悄悄对粉桃说：“一个姑娘家出门不易，没事回家去吧，笑里刀太多了。”
　　 “笑里刀？”
　　 粉桃没明白服务员说的是啥意思，想仔细问个清楚，那服务员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粉桃刚想离开，恰好碰到了手上端个小茶壶，脖子上挂条猩红领带的吴有义。
　　 “妹子昨晚睡得可好？”
　　 粉桃正要道谢，吴有义接着说：“妹子，我考虑了一夜，看你也是没见过世面，刚出门的吧？要不就在我这里干算了，省得出去再吃闭门羹。哥哥少赚点就是了，管吃管住有工资有提成。”
　　 “提成？”
　　 “就是客人给的小费。”
　　 “还有小费？”
　　 “来吧，我带你熟悉熟悉环境。以后你就知道了，干的多赚的就多。没事别听她们瞎胡说，她们就是眼气的很，老娘们事真多！”吴有义看着有一丝的不耐烦。
　　 随着门嘭的一声关上，粉桃跟着吴有义来到了后院，粉桃的双眼又不够使了。
　　 “妹子，这里是你的卧室，那里是客房。以后前院你就不用过去了，拖地、抹桌子这些脏活累活都让她们干，让她们一天闲的乱嚼舌根子。”
　　 粉桃只看得云里雾里分不清东西南北，她却清楚记着，自己不能随便乱说话，要不然老板就不高兴了，老板一不开心自己就得滚回那个鸟都不拉屎的破地方了。
　　
　　 五
　　 君悦饭庄的生意好起来了，冷冷清清的门面一到晚上就门庭若市，一个个大腹便便的老板吃得红光满面喝得醉眼迷离。不过，这些老板结账时的豪迈劲头却让粉桃目瞪口呆，人家一顿饭的钱，比她们那穷山沟里一年辛苦所得还要多。粉桃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那里面有心酸、有不甘、更多的嫉妒和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