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山时，桂花从坡上收工回来。刚踏进家门，正坐在堂屋门前写作业的七岁女儿芳芳便站起身，拉着她的手说：“娘，国盛叔从县里回来了，给我们送了好多东西。”
　　 桂花走进厨房打了一盆水擦了把脸，然后来到房间，见靠窗的桌子上摆着城里人装东西用的一个纸袋和两包糖果。桂花先打开纸袋，从里面取出一件桃红色紧身羊毛衣，放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番，然后又对着镜子照了照，白皙的脸上漾开一团淡淡的红晕。
　　 “娘，这毛衣穿在你身上肯定漂亮。”女儿芳芳站在一旁拍手夸道。“娘，国盛叔每次回家都要给你买衣服，是不是好喜欢你啊？”
　　 “死丫头，不许乱说！”桂花红着脸骂了女儿一句。
　　 乡下的夜晚来得特别早。
　　 掌灯时分，母女俩吃罢晚饭正在闲聊，林国盛身着一套灰色西装走了进来。芳芳一见，小鸟一般地扑了过去：“国盛叔！”国盛抱起芳芳，用头顶在她的胸前，逗得她“咯咯”直笑。
　　 桂花看着女儿与国盛那亲热的样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便赧然地对国盛说：“你干嘛每次回来都要买那么多东西，太破费了。”
　　 “没什么，谁叫我和国强哥是好兄弟呢？”国盛一边说着，一边把芳芳从身上放下来。突然，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等他再看桂花时，只见桂花双唇一阵翕动，头立马低了下去。“对不起嫂子，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国盛马上解释道。
　　 桂花用手抹了一把泪，不好意思地佯装笑道：“她叔，没什么，事情都过去三年了，我也习惯了。”
　　 国盛站着没有言语，静静地看着桂花。想起三年前国强出车祸丧生后，他曾好几次要桂花随他一起去城里做事，但遭到拒绝。看着桂花昔日红润的脸蛋如今变得又黑又黄，他心里又痛又爱，她毕竟才三十岁啊，他不忍心让她就这样孤零零地守寡下去。
　　 桂花瞅着国盛那痴愣的样子，突然站起细声问道：“他叔，你还没吃饭吧。”说着，欲往厨房走。
　　 国盛伸出手将桂花拦住说：“我已经吃过了。今天来，是有事找你商量。”
　　 听说有事商量，桂花突然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曾搅得她几晚没有睡好觉。她把女儿叫到房里去看电视，关上门后红着脸问国盛什么事。
　　 国盛坐在芳芳刚才坐过的凳子上，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几口后，见缭绕的烟雾把桂花呛了一下，又立马用手摁熄，抬眼看着桂花，轻声地问道：“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桂花一听，倏地感到方寸大乱，心怦怦直跳，不知如何回答，但在她的潜意识里，又很想陪国盛出去走走。作为一个守了三年寡的女人，当自己心爱的男人坐在自己面前，心里难免有些冲动。但转念一想，如果她答应了国盛的要求，说不准又会闹出什么事来，她感到害怕。于是她对国盛说：“你要说的事我知道，我不想……害你。再说，芳芳还没有睡，要么你就在家里说吧。”
　　 国盛有些为难，但又不好勉强，只好顺着桂花的话回道：“那就等芳芳睡觉后再说吧。”
　　 闲聊了好一阵之后，桂花走进房间，把芳芳带到厨房洗漱。等忙完一切，桂芳同国盛打了声招呼，便陪着女儿睡觉去了。
　　 国盛一个人坐在堂屋里，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抽着抽着，往事如烟云一般在他脑海里弥漫开来——
　　 桂花原本是属于他的，同住在一个村子，虽说不同组，但同村，而且还是同学，读高中时，他们就恋上了。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国盛家里派人去提亲，但桂花的父母嫌贫爱富，竟把她许配给了同村的首富林茂源的二儿子林国强。林国强大国盛一岁，高中没毕业就开始混社会。由于家庭条件好，找了几个女朋友都没好上，最后却喜欢上了桂花。桂花不同意，但她父母喜欢。就这样，以孝为先的桂花只得听从父母命，嫁给了林国强。国盛失去了桂花，他感到十分悲伤，一气之下便离开村子，跑到县城帮别人去开车，发誓一定要赚很多钱回来，让别人对他刮目相看。后来，在一位广东老板的帮助下，他自筹资金做起了批发生意。由于他经营有方，待人真诚，不到一年，市场越做越大。在一次供货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外地女商贩，年轻漂亮，没过多久就结了婚。谁知结婚还不到一年，年轻漂亮的老婆竟和她原来的恋人私奔了，还带走了他十多万元现金。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刀割一般地疼痛……
　　 国盛正想着心事，桂花突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急不可耐地迎了上去，抓住桂花的手轻声问道：“芳芳睡了？那你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吧？”
　　 “你要带我去哪里？”桂花心里有些慌乱。
　　 “不远，就在前面的小河边。”
　　 桂花知道去后会发生什么，便把手缩了回来：“我不去，让别人看到又要闹闲话了。”
　　 “这么晚你怕什么嘛，我开车去，谁也不会知道。走吧！”国盛说着，又一次将桂花的手紧紧攥住。
　　 桂花半天没吱声，深情地看着国盛，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半推半就地点了点头。随后关上堂屋门，唯恐被人发现，急匆匆地跟着国盛上了车。
　　 月色笼罩下的乡村十分寂谧，偶尔传来一声犬吠，打破了夜的宁静。
　　 小车沿着一条新修的水泥路，一路风驰电掣地来到三公里外的小河边。国盛把车稳稳地停在草坪上，下车后，急忙跑过去打开另一扇车门，把桂花从副驾驶室抱了下来。
　　 借着月光，国盛扶着桂花来到河边的一块巨石上坐下。时令虽已进入初夏，但当河风吹来的时候，在乡下这个宁静的夜晚，多少感到有些凉意。四周显得十分地静谧，没有任何噪音，惟有脚下的河水声像一首从远古飘来的歌谣，轻快而悠扬地低吟着。月光投射到河面，泛起一层层银色的波光。
　　 “你在想什么？你、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桂花终于耐不住寂寞怯生地问国盛道，话一出口，心里像有一只兔子在蹦蹦跳跳。
　　 国盛移动了一下位子，倏地将桂花一把搂住，紧贴着她的脸说：“桂花，我要娶你。”
　　 桂花本能地抽搐了一下，想将身子挪开，但国盛身上散发出来的男人味像胶水一般牢牢地将她粘住。三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与她心仪的男人这么零距离地亲近，她既感到恐慌，又觉得快慰，因为她毕竟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有性欲，有渴望。然而，“嫁夫而终”的传统思想曾束缚得她不敢越雷池一步，她一直紧紧地把守着自己的贞节，至今还没有被任何男人侵犯过，因为那是女人最珍贵的。去年，国盛回家探亲时曾含蓄地提出要娶她，而且三番五次地想占有她，都被她婉言拒绝。她知道国盛是真心爱她，但她不敢接受这份迟来的爱，她害怕村里人异样的目光，害怕公婆对她的詈骂。去年有一次，她搭乘国盛的小车去赶集，被公婆知道后，跑到家里把她臭骂了一顿，骂她不守贞节妇道，想改嫁也要等三年孝期满，羞得她走出去不敢见人。如今丈夫国强撇下她已过了三年孝期，上苍又把国盛送到她的身边，难道这是天意，非要让他们成为夫妻吗？要是这事让国强父母和兄弟知道，后果又会怎样？
　　 桂花正痴痴地想着心事，国盛突然推了她一把：“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愿意为国强守寡一辈子，忍心让芳芳永远失去父爱吗？”
　　 桂花听到这里，想起这三年来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和不公，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的悲恸，倏地扑向国盛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
　　 国盛顺势把桂花紧紧地搂在怀里，一边抚摩一边安慰道：“桂花，要是你觉得很为难，我不会强求，等你哪一天想好了想通了再回答我也不迟，我愿意等。”国盛说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不希望你为了所谓的贞节妇道就这样守寡一辈子，你是一个正常女人，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你应该拥有属于你的幸福，更要为你和芳芳的将来好好想想！”
　　 “国盛哥！”桂花突然换了种叫法喑哑着声音呜咽道。“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但要是我跟了你，国强一家肯定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呀！”桂花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不骗你说，这个家我早就待不下去了。”桂花又继续哭诉道，“生下芳芳时，就被婆婆骂，说我没用，只生个女娃，坐月子他们家都不管，全是我娘照顾。芳芳长到两岁，我又怀上了，三个月的时候我上山砍柴，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流了，国强不但不可怜我，还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从此再也没跟我同房，在外面鬼混，直到他出车祸去世。后来我家也看明白了，后悔把我嫁给他家，可现在又能怎样？他家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心里苦啊，好几次都想到死，一了百了，可芳芳咋办？”
　　 国盛听到这里，心如刀割。想起当初桂花家要不是强行把她嫁给林国强，说不定他们的日子过得很甜蜜，也不会遭遇被女人骗。想到这里，国盛感同身受，怜爱地把桂花身子搂在自己胸前，用下巴顶着桂花的头，深情地劝慰道：“桂花，你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也理解你心里的感受。可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你还怕什么？只要你同意，大不了我们一起去城里住，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国盛加重了语气。“你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你意志坚决，任何人也休想阻拦，难道你不想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吗？”
　　 桂花被国盛最后一句话刺痛了。顿了顿，她抽泣着问国盛：“你真的想娶我？”
　　 国盛举起手对天发誓：“我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桂花忽地用手将国盛的嘴巴捂住：“谁要你赌咒了？”说着，深情地埋进国盛的怀里。紧接着，两人如胶似漆地缠绕在一起……
　　 这一晚似乎特别地长。等桂花回到家后已是凌晨，她轻轻地推开房门，见女儿芳芳睡得正香，便掖了掖女儿的被角，然后悄声地走进厨房。也许是夜里太凉，她澡也懒得洗，只是把开水瓶里的水倒进盆里，加了点冷水，抹了一把身子。等她躺上床后，想起与国盛在一起的情景，脸还感到有些微微发烧，怎么也睡不着。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享受一个男人对她的温存，不仅显得兴奋，而且激动，以至于不时笑出声来。她想起国盛对她说的那番话很有道理，她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几分姿色，应该好好为自己今后的日子做些打算，不能就这样任人摆布。这一晚，她失眠了。
　　 俗话说，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桂花与国盛单独幽会的事竟被国强的父母和他大哥知道了。
　　 这是一天后的早上，女儿芳芳上学去了，桂花提着一桶猪食正准备去喂猪，突然发现国强的父亲和他大哥满脸布满阴云地朝她走来。桂花本能地将猪食桶放下，刚张开嘴想喊他们一声，不料身材魁梧的公公走近她，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她的脸上立马显出五个红色指印。
　　 “爹，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打我？”桂花捂着发烫的脸哭着问道。
　　 国强的大哥接过腔：“你这个不守贞节的娼妇，亏国强生前对你那么好。老实给我说，前天晚上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今天要是不说，老子替国强打断你的腿。”
　　 “不要脸的东西，”国强的父亲两眼圆睁着大声吼道。“你把我林家的脸都丢尽了，国强才走三年，你就偷男人，是不是下面痒得不舒服了？老子今天要打死你！”说着，拳头像雨点一般地落在桂花的头上和身上，接着又是一阵脚踢。可怜那桂花痛得哼都没哼一声，只有眼泪吧嗒吧嗒地从她那消瘦的脸上滚落下来。
　　 不一会儿，桂花的门前已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他们都知道国强家有钱有势，没有人敢上前说句公道话，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披头散发蹲在地上不停哭泣的桂花。
　　 “你到底说不说，前天晚上跟哪个野杂种出去偷情了？”桂花的公公突然抓起桂花的头发，一边大声质问一边朝墙壁上猛撞，桂花紧咬着牙泪流满面地一个字也不哼。
　　 她公公抓累了，“啪”的一掌又把桂花打倒在地上，口中厉声喝道：“告诉你金桂花，只要我这老头子不死，你休想改嫁，我要让你一辈子痛苦，一辈子尝不到男人的味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正在家吃早饭的国盛，从母亲那儿得知桂花挨打的消息后，知道是前晚的事儿闯了祸。但他始终不清楚，那晚的事谁会知道，又是谁会向林国强家里告密？他不敢想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到桂花身边去保护她，他要让村里的人都知道，林国强家是怎样活活抢走他心上人的。国盛想到这里，便丢下手中饭碗准备出门，被他年迈的老母一把拉住：“儿啊，你就听娘一句话，不要去，咱们惹不起他们。”
　　 国盛攥紧拳头对娘说：“难道眼睁睁看着桂花被人羞辱，被他们父子打死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国盛娘抹着泪叹息道。“你这一出去，他们父子俩正在气头上，还不要把你给打死？我知道你喜欢桂花，但这事是你惹起来的，听娘话，还是等事情过去后再说吧。”
　　 国盛的父亲去世得早，两个姐姐又不在身边，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娘。为了娘，他只得作罢，气不忿儿地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掏出烟狠命地抽，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到了中午时分，桂花的女儿芳芳高兴地放学回来，推开堂屋门，见母亲不在，便跑到厨房找水喝。正这时，国盛来到桂花的屋子，见芳芳正在厨房喝水，便问她娘去了哪儿。芳芳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国盛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推敲桂花的房门，不料里面已经反锁。国盛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猛地一用力，将房门撞开。等他借着光亮朝里看时，发现桂花穿着他买的那件桃红色紧身羊毛衣，满脸伤痕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下的鞋子旁倒放着一个农药瓶。国盛一时慌了神，走上前使劲地摇晃着桂花，但摇来晃去，桂花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嘴角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农药味。国盛顾不得许多，正欲抱起桂花去医院抢救，猛然发现桂花的右手紧攥着一张纸条。他好不容易掰开桂花的手，打开褶皱的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很潦草地写着几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