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遥远的村庄(小说)
一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铺开。村庄,河浜,归鸟和即将临盆的玉米地,在晚风中唱起暗哑的歌。
宝根,宝根,回家吃晚饭喽……
母亲的嗓门穿过一排灰朴的瓦房,碾过狭窄的石子路,蛮横地钻进我的耳根。
四岁的我迅速从藏身的灌木丛中探出身子,摸摸咕咕叫的肚子,顾不得跟玩伴打招呼,一溜烟地跑回家。
饭桌上摆着一碟喷香的红烧杂鱼。我知道,父亲又去河浜摸鱼了。
苏南水乡的河浜,就像屋角的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患有小儿麻痹症的父亲,隔三差五穿着皮裤去河浜摸些小鱼小虾,让我和四姐解馋。
姐老被鱼刺卡得鼻涕眼泪直流。而我手指头粗的鳑鲏鱼,眨个眼,便只剩下一副白白的鱼架子。父亲总爱说我是属猫的。母亲除了忙田里的活,还忙活着给我“捣鼓”来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但只有大我三岁的四姐和我活了下来。六十年代初的农村,日子就像秋冬里的狗尾巴草,焉不拉几。
那个夏天的傍晚,天空像着了火。父亲穿着皮裤,双手在水底下慢慢摸索着向前移动。我坐在河岸上,想象着晚饭的桌上将会有一碟鲜美无比的鱼,口水在我的口腔里漫延。
忽然,一道银白色的光影从河心窜起,划出一条弧线,哗的一声又遁入水中。
宝根,等着,爸给你抓大鱼。父亲压低着声音。我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奋力游向鱼儿,低下头噗地钻进水里,水面晕起一圈又一圈美丽的波纹。
风开始呼啦啦地刮……
二
那几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和邻居,他们来来去去地忙碌,好多人抹着眼睛。
我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看一堆蚂蚁玩过家家。大伯让我对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磕头,我偏不。他就在我屁股上使劲地掐,疼得我哭了半天。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是去龙宮逍遥了。她把父亲的照片挂在墙上,时常咬牙切齿地骂,骂完就哭。
自从父亲去了龙宮,母亲越发忙碌,每天都是鸡叫出门,狗叫回家,脾气也更躁了。
瘦小得像只青毛桃的姐姐,俨然成了母亲的小帮手,洗衣做饭,扫地喂猪……尽管姐很勤快,但依然会遭到母亲莫名地责骂,顺带着我的屁股上也会挨几下竹条子。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八岁的我背着母亲缝制的布书包上了学堂。我在同龄的孩子中个子最高,饭量也大。每次吃饭时,母亲看我的眼神很是复杂。若我添饭,她便用饭铲将锅底刮得吱哩吱哩响,嘴也不闲着,饿煞鬼投胎啊你。
母亲说得一点都没错,或许我真是饿死鬼投胎。虽然她和姐姐只吃那么一小碗,可她们从来不说饿。
我早已习惯了母亲三天两头的打骂。即使她要出门上工时,也会给我丢几句狠话。
讨债鬼,再敢出去白相(玩),脚也打断。不好好念书,想作死啊。
三
母亲的脾气变得像男人一样粗鲁,我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我成了小镇上家喻户晓的“小阿飞”。
夏日炎炎,我躺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凉风习习,老槐每天都以同样的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但我知道,它也会忧伤,与我一样,即使在阳光稠厚的午后,也是惆怅的。
傍晚时,麻子婆扛着一大袋枯死的红薯秧冲进我家,骂我是个挨千刀的小畜牲。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红光满面的麻脸。谁让她那傻儿子仗着人高马大总是欺负我,还斜肩撅腚学我父亲走路。
母亲铁青着脸还没容我辩解,就操起门背后的竹条。我敏捷地一个转身,一溜烟跑出院门。
我越来越讨厌母亲,她只会对着我发狠。
我晃荡在村道上,石子路硌得我心情烦闷。小黑狗蹑手蹑脚跟在我屁股后面,舌头伸得老长。我一转身,它就停下。我拔一根路边的荆棘草,扬着说,滚。它便乐呵呵地往回走。真是个不知忧愁,没心没肺的家伙。
我在村口遇到了胖子,阿东,鼻涕虫他们。胖子兴奋地冲着我直嚷,宝根哥,财叔家这会没人。嘿嘿,走,我们吃葡萄去。几个人一起附和着。想起财叔家院里那棵碧绿的葡萄树上挂满了一串串像宝石般的葡萄,胖子他们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哼,一群馋鬼,就知道吃。我不屑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我又去了河边,河水淙淙,让我想起一些断断续续的往事,还有离我越来越遥远的鱼。我常在河边一呆半天,许多时候我会忘了回家,忘了饥饿,忘了那个终日邋里邋遢,不见笑容的母亲,还有那根竖在门背后跟我有仇似的竹条。
那天,火烧云又堆满了西边的天空。我将目光投向河浜,河水被染成了绛色,那是父亲醉酒后的脸。我看到父亲摇晃着身子钻出水面,手里抓着好大一尾鱼。
我毫不犹豫地扑进父亲的怀抱……
四
我在母亲呼天抢地的哀嚎里张开眼睛,还没等我开口,又在她声嘶力竭的怒骂中挨了一顿竹条。
我毫不示弱地瞪着母亲。她撇下一句讨债鬼,弯腰将手伸进鸡窝,那只红黑羽毛足有四五斤重的大公鸡,便被母亲拽了出来。半小时后,又被她四分五裂丢进家里那只大铁锅里。
鸡香在灶房间横冲直撞,我死死地盯着锅。母亲冲我笑笑。我突然发现,原来母亲也像村东的花婶子那般的好看。
鸡肉还得焖一会。母亲说,先喝点鸡汤补补身子,去房间喝吧,听话。
我和姐小心翼翼地捧着母亲给我们盛的半小碗鸡汤,一步三回头地去了房间。
仰起脖子,几口就把汤灌进了肚子。看着被我舔得比洗过还干净的碗,姐捂嘴偷笑。她学着父亲喝酒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咪着。
我惦记着锅里的鸡,催她一口喝完。拉着她溜进灶房,母亲正好不在。我手忙脚乱揭开锅盖,锅被刷得贼亮。破桌上,碗柜里,菜篮子里都空空如也。
鸡被偷了。姐哭丧着脸说。
我一屁股坐在凳上,咒骂着偷鸡贼不得好死,养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女儿长雀斑……骂得起劲时,母亲拎着空蓝子进来,扬手给我一个巴掌。
活祖宗,鸡给麻子婆送去了。要不是麻子婆正好在河边洗猪草,把你捞起来,你还有命吃鸡?
我有些发懵。平日里,麻子婆没少冲我翻白眼,还说要替我父亲管教我,揍得我屁股开花才好,要不这孩子就孬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耿耿于怀那只鸡,且对麻子婆救我一事坚信那是母亲的谎言。
五
童年里,村庄从来都是一成不变。
青朴的瓦房,扁担宽的街道,苍褐的老树,忙碌的乡邻,日复一日地朝露暮送。偶尔,会从哪家新媳妇肚里蹦出一个娃娃,可这一切与我毫无关系。
村庄与我,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
姐在知了喧闹的夏天,辍学了。她成了与母亲一样的人,脸庞黝黑,早出晚归,挣着大人一半的工分。我再也看不到她像从前那样,端坐在门口的木凳上,认真地编着麻花辫,系上粉色的塑料带臭美。
我渐渐地长大,忧郁也在心底一寸一寸地滋生。
读完初中后,我意外地考上了市重点高中。邻居们看我的眼光充满了赞许。大伯摸着我的头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你母亲就享福了。
母亲看着我,揉着胸口张嘴大笑,讨债鬼,是个念书的料。
母亲的举动让我想起夜半,她时常会悄悄地去灶房,咕嘟、咕嘟地灌一瓢井水。然后,抹嘴揉胸,打着饱嗝摸索到床边,一头倒下,立马呼噜声起。
那时,我对父亲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甚至忘了鱼儿的味道,但母亲的呼噜让我一次次重新清晰。我想念父亲,想念他的呼噜,想念他爽朗的笑声,想念他身上呛鼻的酒味。
我那文静的四姐,在我上高一的下半学期时,出嫁了,嫁给邻村的一个矮个子男人。我知道姐不喜欢那人,但她挡不住母亲的强势。出嫁那天,她哭得就像一只被遗弃在雨地里的燕子。
我恨母亲。但我不是姐,我的命运我作主。我拼命地学习,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走的远远的。
我几乎不与母亲说话,即使她宝根、宝根地唤我时,我也冷漠的不想回应。
母亲对此似乎毫无察觉。她把自己卖给了那几亩薄地,伺候得比对自己孩子还上心。那时,生产队里已经包产到户。
我每月回一次家,除了问母亲要生活费,再也找不出其他回家的理由。我心安理得地花着她种庄稼换来的那些纸币,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但是,我依然会想起那个火烧云堆满天空的傍晚,那条一直东流的河浜。甚至在半夜时突然醒来,下意识地摸一下屁股,真切的感觉到竹条子抽打的疼痛。还有那破旧的村庄,那麦香,那些顽劣的小伙伴们……
高三下半学期,学业越来越紧张,我的脑袋里塞满了书本。连续两月没回家,伙食成了早晚两顿。
那个雨天,母亲来了,她站在校门口,穿着灰旧的布衫,但很干净,头发居然梳得十分整齐。看到我,慌忙把一只布袋塞到我手里。低着头语无伦次地说,宝根,给、给你钱。你、怎不回家?这几天都吃啥了?累了吗?都怪妈,家里收麦子,没、没空来看你。对了,多亏了你姐和你姐夫过来帮忙。还有,还有,妈要做外婆了,高兴啊,这几年了,你姐终于怀上了,妈高兴。
我吃惊地看着母亲。
宝根,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妈高兴。今年地里收成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妈有钱,你想吃啥就吃啥,身体好,妈就放心……母亲絮叨着。
我沉默着。脑子里却开始极力回忆着往昔……
母亲怔怔地看着我,忽然顿口,偏过头,像个孩子般瘪起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无措地抓住她的手,感觉像抓住了一块燥裂的树皮。
这是我的母亲吗?曾经倔强的脊背如今佝偻着,满脸皱褶里似乎布满了苍凉和难以言喻的伤痛。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里奔腾。似温暖,似疼痛,一缕缕,一丝丝,植入了我的身体。
妈。我恍惚听到自己喉咙里憋出了这个字。
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村口那棵百年老槐。它在死去活来的光阴里,日复一日跟我唠叨着贫穷,命运,像暗夜里母亲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妈,你怎么来了?还下着雨呢?这一次,我真实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一天,我与母亲都哭了。哭得稀里哗啦,酣畅淋漓。
六
礼拜天,姐挺着大肚子回来了。趴在地上假寐的大黑,兴奋地奔过去,热情地伸出前爪。姐夫一把揽住姐,怒喝,小子,去去去,离我老婆远点。姐抚着肚子嗔骂着姐夫,脸上却满是得意。
晚饭很是丰盛。我给母亲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母亲把肉夹到姐碗里,姐又夹回母亲碗里。
吃吧,孩子,妈以前亏了你们。现在日子越过越好,再也不会饿肚子,妈也不用再喝井水了。母亲端着碗,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捂住嘴巴。
我伸出双臂,抱住母亲。她哆嗦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回抱我。
忽然泪目。心中的籓篱,刹那烟消云散。
十八岁那年,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选择了省城一所离家最近的大学。
我登上绿皮火车时,正是傍晚,火烧云又堆满了天空。
简陋的站台上,母亲执拗地挥着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