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新】大院里的童年(散文)
大院座落在大街的中间,“咣当”一声落锁,两扇朱红色的大铁门在晨曦中“咯吱咯吱”缓缓打开,在夜色中“咯吱咯吱”缓缓关闭。
大院很大,里面有三层大楼,独立小院,还有花园和食堂,楼前屋后零星散布着高大的树木、低矮的草丛。正对大门的是一个用青砖砌成半米高围栏的大花园,里面种着好看的花儿,姹紫嫣红,花开的时候有蜜蜂“嗡嗡”歌唱,有蝴蝶翩翩起舞。我看见蜜蜂就抱着头蹲在地上;看见蝴蝶就追着跑,稚嫩的笑声在蝴蝶飞翔的轨迹里荡漾。
花园后面是庄严肃穆的青灰色三层大楼,楼顶上耸立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大字,像旗帜擎给长天,像火炬把人的心照得亮堂堂。大院里的人能看见这五个字,走在大街的人也能看见这五个字。
我是在这幢大楼后东侧的小院长大的。父亲说我两岁多就来到这个院子里,而我的记忆片段只有泥浆一样四五岁以后的时光。大院里住的都是大人,他们和父亲一样在三层楼里忙碌着。大院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儿,父亲不让我走出大院,也不让我走进大楼。
我住的小院中间,有十几棵苹果树,整体排成三排。父亲上班后,我就端个小凳子坐在房门口,托着腮帮,歪着头,眼睛一眨一眨,春天看苹果树一树一树开花,夏天看苹果树一树一树结果,冬天看苹果树一树一树叶落。而我最喜欢的是秋天的苹果树,挂满了熟透了的苹果,红的粉的金黄的奢侈枝头,一树一树的果香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走在大院里每个角落,都是满口满鼻的苹果味。我咂巴着小嘴巴,在树前跑来跑去,时不时伸出小手偷偷摸摸低处的果子,然后把手指放在嘴里唆唆,开心的笑着。父亲不允许我摘苹果,大人们也没有一个人摘。我多希望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父亲能给我摘一个苹果,或者允许我去摘一个苹果。想摘一个苹果,便成了我秋天梦里梦外的奢望。
我第一次吃小院里的苹果,是秋风赐予我的。那是一场大风过后的黄昏,树下落了几个苹果,父亲说我可以去捡。我端起桌子上的洋瓷碗飞奔到树下,从一棵树下蹦蹦跳跳到另一棵树下,每捡到一个苹果就咯咯笑得脸像花儿一样红。
我把捡到的四个苹果拿回房子,想分给奶奶父亲母亲妹妹和我。一会儿放桌子上,一会儿放碗里,摆弄了半天,分不出来。父亲用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说:“爸爸不爱吃苹果,你吃一个,另外三个留给你奶奶妈妈和妹妹。”我用手帕包好三个苹果塞进抽屉最里面,拿起自己那个苹果使劲咬了一大口,口水和苹果汁从嘴角流出,我抬起胳膊用衣袖一抹,自个笑着。那是我第一次吃苹果,很甜很香,那个味道留在我记忆里好多年。
有了这次吃苹果,我对苹果的想念就像春天的小草日日见长。我常常站在苹果树边,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风儿风儿快来,给我吹落一个苹果。”看到有鸟儿飞过,就追着鸟儿喊:“鸟儿鸟儿,给我啄落一个苹果。”然而,直到苹果被大人们收装,再没有落一个苹果。有时实在馋得很,就从抽屉取出手帕,拿出苹果放在鼻尖闻闻,伸出舌头舔舔。
看着一箱一箱苹果被大人们拿走,我问父亲那些苹果都给谁吃了。父亲告诉我,到过年时送给每个村的军人家庭和大院里的退休老党员。那时,我觉得能吃到苹果的人很幸福。
大院里没有孩子,我的童年也就少了热闹,多了孤独。我常常撅着屁股与地上的蚂蚁说话,我常常仰着头与苹果树上的鸟儿说话,一说就是半天。我常常因为想母亲,坐在角落抽泣;有时偷偷跑到传达室拿起电话就喊“妈妈”。
在我六岁那年,小院住进一位惠阿姨。她长得很好看,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慧阿姨常常给我核桃、花生、葵花籽、水果糖,舌尖上有了这些美味后,我对苹果的渴望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慧阿姨不但给我好吃的东西,还给我漂亮的衣服。她的屋里有一台缝纫机,是她用来给自己做衣服的,她每次把给自己剪裁剩的布料给我做成各式各样的衣服。我最喜欢惠阿姨给我做的那件粉红色裙子,那是我第一次穿裙子,特别开心,穿着裙子在小院里跑来跑去,风吹动裙摆就像蝴蝶飞舞。听到大人的夸赞,我就照着地上的阳光扭来扭去。因着这条粉红色裙子,粉红色成了我一生的最爱之色。
父亲下乡或出差,惠阿姨就把我领到她的屋里,让我和她一起睡。早上起来她给我梳头,擦她香香的雪花膏;晚上她给我洗脚,剪指甲。慧阿姨知道我会踢鸡毛毽子,下班后就常陪我玩,还教会了我用膝盖、肘、脚变换的踢法。惠阿姨用她的爱和呵护填补我童年母爱的缺失。
我上二年级时,惠阿姨调走了。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工作调动,以为惠阿姨几天就会回来,就天天坐在惠阿姨门口等她,等累了就靠着门睡着了,不知多少回,是父亲将我唤醒抱回去。有个星期六上午,我独自在惠阿姨房门口踢鸡毛毽子,一位陌生的叔叔拿钥匙要开惠阿姨的门,我堵在门上死活不让,直到父亲来带走我。我偎在父亲怀里大哭一场,再不等惠阿姨了。缘分就是这么的奇妙和美好,二十年后我参加工作,与惠阿姨在同一机关大楼里上班。
大院里最响亮的是一天三次的铃声,早上七点,上午十二点,晚上六点,这是大院食堂开饭时间。铃声响过之后,大院里的人就端着碗碟,拿着饭票去大楼西侧的食堂排队打饭。打好后,有的人端回自己的房里,有的人就坐在食堂餐桌上吃。
父亲每次都把饭菜端回房子。他每次只买一份菜,有时素菜,有时肉菜。每次买的菜父亲一口都不吃,我让他吃时,他就会说:“爸爸不爱吃菜,爸爸不爱吃肉”。我相信了,就一个人把菜和肉吃光。直到我做了母亲,对孩子说我“不爱吃”时,才懂得了父亲说他不爱吃菜不爱吃肉是世界上最温情的谎言。
我第一次去食堂,是父亲去村里。他给我留好了饭票,听到铃声我就端着碗碟怯怯的去食堂。五岁多的我,站在打饭的窗口要踮起脚尖。排在我后面的叔叔或阿姨就会帮我打好饭,端到餐桌上,照顾我坐好。
我吃饭慢,常常吃完饭后餐桌就剩我一个人了,做饭的李爷爷就会帮我洗碗。后来我上学了,每天上午放学走回来食堂已下班。李爷爷每次把饭菜给我留好,放在热水锅上的蒸笼里。然后,端着一茶杯坐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边喝边等我。我问李爷爷喝的是啥茶,李爷爷说是陕青。我仰着小脸对李爷爷说:“等我长大挣钱了,给你买好多好多陕青。”李爷爷没有等到我长大挣钱,就因病离世了。
大院西墙之隔是影剧院,宽阔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一座高出地面半人高的戏台建筑,飞檐翘角,蓝墙红瓦顶,两面墙上爬满生机勃勃的爬山虎。两院的隔墙中间开着一个小门,是两扇窄窄的黑漆木板门,挂着一把大锁。每次剧院有秦腔戏演出或者放电影时,这扇门才会打开。大院里的人从这扇门走进剧院看戏,唱戏的人从这扇门走进大院食堂吃饭。
听到锣鼓响时,我就从这扇门飞跑着到剧院。从这个门进去,站在台子底下看不清台子上的人时,我就跑到舞台上去,或站或坐在舞台上的一角。唱戏的人都认识我,戏散后就会教我甩袖、旋纸扇、转手帕、翻跟斗。为学翻跟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后来,我可以连续翻二十多个跟头,就常常给大院里的大人和学校的同学,还有父亲妈妈和妹妹表演翻跟斗,只有奶奶不喜欢看。她瞅见后就会说:“女孩家就应有女孩子的样子”。然后,就会对父亲一阵责怪。
在这个戏台上,我看了秦腔《窦娥冤》《三滴血》《游西湖》《三娘教子》《周仁回府》等戏曲。虽然那时我还听不懂这叩拜泥土的乡音里的希望与诉说、激情与无奈,但我却能分清坏人和好人,正是这些秦腔戏在幼小的心灵根植了公正、正直、善良、感恩和仁义。
从这个小门走进影剧院,我观看了电影《小花》《两个小八路》、《刑场上的婚礼》《第二次握手》《戴手铐的旅客》等,红色的种子从那个时候在心中播下。慢慢长大后,像葵花追逐太阳一样,我让心灵的风筝在向往一种信仰中飞翔,成为一种永恒。
我上四年级后,跟随工作调动的父亲离开了大院,再没有回来过。而在大院里的时光,就像一张画儿那样,几十年来分外清楚而又分外美丽的收存在我的心底。想起惠阿姨、李爷爷,想起大院里已经忘了名字的好多人,我的内心深处充满着感激和敬爱;想起看过的秦腔戏、电影,想起戏里电影里那些让我哭让我笑让我心疼让我敬仰的人,我的眼睛就多了纯净和明亮。
岁月如水,童年已远去。大院里的时光永远明亮在记忆里,每每想起都觉得曾经是那么地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