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春天的味道(散文)
一
管护站前的一大片耕地上,白雪刚刚融尽,黑黑的土地,一条条笔直的土垄,初现春天的轮廓。有一丝丝细绒毛般的小缨子钻出土层。小缨子乍现,还显孱弱,依附在地上,好像风轻轻一吹,就能把它吹跑。
我认识这露出地面的小缨子,而且还非常的熟悉。那是从冻土之中传出的春之讯息,那是一把打开春天大门的钥匙。也就从这一刻起,被严冬封闭着的原野,便有了春天的影子。
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就冒着料峭的寒风,拎着小镐,㧟着小筐,来田野里寻找它的影踪了。它是一种田间野菜,叫小根蒜,我们这里叫它“小根菜”,是百合科葱属多年生草本植物。此时,那一点点露在外面的辨认标识,还很微小,需要哈下腰,睁大眼才能看清。
小小的缨子,在微微的春色里,显得微不足道。有些泛红的色彩,被黑色的土地侵消不少,我的两只手已经被冻得通红,一边把手送到嘴边用哈气暖着,一边在不停地搜索着。玉米的尖茬一个挨着一个,连成一条笔直的线。一铺铺玉米秸还枕着冰雪,上面有一坨坨的冰镇压着。太阳不肯露头,裹着厚厚的云絮,在天空里慢慢地滚。
小根菜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此时来田野间刨取,是在为美味付出。离我家不远住着的一位朝鲜族阿兹麽尼(大嫂),她也是在这个时候去刨取小根菜的,她给我家送过两回她制作的朝鲜族泡菜,我便记住了这个味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便跑来刨取,期待着自己也能做出那样的美味。
刨取小根菜,可食用的部分都在地下,别看表面上是一个小小的缨子,刨开土层,一片白花花的根茎便显露出来。几乎每一根白茎都拖着一个小茎球,我们很形象地称它为“大脑瓜”。那个时候,日子清苦,大嫂送来的泡菜,盛在盘子里,像一朵红灿灿的花。这红灿灿的泡菜,有着清新的蒜香之外,会觉得有一股暖流,在肚腹中回旋着,仿佛这红灿灿携来一派夕阳的红霞,落入肚腹之中。秀色于胸,霞光辉煌,此番美意,心知肚明。一碗玉米面的面粥,配上这样一盘佐餐小菜,顿时升级为一顿大餐。
小根菜制作容易,而制作前的清洗可是非常麻烦的。刨取小根菜在最佳时期,就是在土地刚刚融化之时,这时,它的茎叶还没有萌发,等满地都是绿油油的叶子时,就已经无人问津了,无疑也是品质最差的时候。
小根菜的清洗,我是经历过的。我刨取的非常少,不费什么工夫,不像大嫂刨取的那么多。她每天起早贪黑都要去刨取小根菜,而且一天会刨上一大袋子。这一大袋子的清洗实在不易,在刚刚融化的河水里去清洗,河水清澈,却冰得人的骨头疼。我想象不出大嫂是怎么忍受的,这样的刺痛,与往手指里钉竹签有一比。大嫂忍过去了,现实生活,让她不能不忍。丈夫去世多年,一群儿女如同嗷嗷待哺的雏鸟,她这只老鸟,想飞也飞不高。她的小根菜雪白雪白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色,以此而获得了更多的卖点。
许多年过去了,大嫂已经不在了。我至今都忘不了她的手,每一根手指都是拐扭着的,粗糙而苍老,像一节节树藤。此时的我,看见这片大地,便想起那个味道,引起了我的深深怀念。
二
母亲在她壮年时,担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妇女队长,生产队有许多林场职工的家属,她带领着,去干各种田间活计。担任这个职务就要以身作则,就要什么活儿都冲到前面。蹚地、铲地、割地、赶车,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许多男人都自愧弗如。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母亲是整个天。
母亲去忙她的工作,父亲和哥哥则去忙山场。家里的一些家务,不得不落到我这个还不满十岁孩子的身上。我家的家务都有什么呢?猪圈里有两头猪,院子里有十几只鸡鸭。两头猪至少要喂两次食,上午和下午。鸡鸭倒是省劲,白天放出去,自己去找食吃,它们傍晚会回来,到时候剁一盆食就行。
我上午不能回来,只能等到放学了。每次我回来,猪饿得已经快从猪圈里跳出来,两只猪嘴乱啃,把猪圈的栏杆啃得残缺不堪。
“这些该不够的!”我学着母亲的口气,骂上一句,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工作起来。猪食是母亲一早上就烀好的,在院子中央的猪食锅里,舀上两瓢,让它们先吃着,一会儿再添。鸡食和鸭食都是在一个盆子里,它们并不互相排斥,还比较友好。先剁菜,把剁好的菜铺到盆子底,然后去仓房的箱子里,挖两瓢粳糠覆盖到上面。要多加些水,搅拌均匀了,不然会噎住鸡和鸭。
这些都是母亲再三叮嘱过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她预先准备好的,只是由我去执行。有一天回来剁食,发觉拌食用的苣荬菜没有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常见母亲去山坡上的田地里薅菜,便也㧟着土篮子,像模像样地去了。地里的苣荬菜可真多,一条条土垄上都是,薅起来很方便,没有多长时间,就满了筐。
晚饭一般都不由我负责,那天早晨出门,母亲格外安排我做饭,她知道地里的活儿多得缠身,不贪黑是回不来的。不管好吃赖吃,能吃个现成的就不错。
我做的饭很简单的,是玉米面粥。简单到往面里加水,把锅烧开即可。我那天做这些时,想起了母亲的制作,往里面放一些苣荬菜,味道出奇的好。刚刚采回来的苣荬菜正鲜嫩着呢,放一些进去,一定不错。
那天晚上,母亲回来。我把饭端上桌,心里在等母亲的夸赞时,却见她,苦起脸,好像有许多说不出的痛苦似的。我忙尝了一口,天哪!为什么这么苦?我生平第一次吃到这么苦的食物。
母亲问了我的制作过程,不禁笑了。那苣荬菜下锅前,是要用开水烫一下的,烫过的苣荬菜才没有苦味呢。啊!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的苦味面粥,让我觉得味道独特,喝了一碗又一碗,一直把肚子灌了个溜鼓为止。那苦溜溜的味道,我至今都在回味着。那个年代的苦味,很早就流入了我的肠胃,别样的意义已经超越了苦味粥的本身。
三
那天,母亲把我叫到一棵榆树下,让我爬上去。
树上结满榆钱,她大概是馋这一口了,我是这样猜想的。榆钱挂满枝头,一嘟噜一嘟噜的,绿莹莹的,泛着清新的色泽。这一排树有十几棵之多,沿着小河的弯曲排列着。这些树都是乡间的野树,没有人专门去栽植,也就没有人来专门管。
这几天,我一直都在这里爬上爬下,去撸那榆钱甜甜嘴。母亲让我爬树时,好撸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榆树的树皮已经被身体撸出了光泽,非常的滑,对于我而言,却是小菜一碟。母亲在一边,让我一定小心小心再小心,我却认为这点小心给别人吧,您还是放大心。
当我轻描淡写地把装满榆钱的袋子,交到她的手里时,她非常满意地笑了。她并没有马上吃,而是快步回家。那天的饭桌上,她端上来一盆玉米粥,散发出一股清香,黄色的粥里有些淡淡的绿色,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榆钱。
尝一口,那清新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比起干嚼榆钱来,它的甜润被解析开来,更加淡雅,更加均衡。一碗榆钱米粥让人觉得里面已经充满了许多的思想。这样一种食材,把人的思想输入其中,便有了灵动,有了精神。绵延的绿色森林是无边无际的,怎不让人遐想万千呢?
母亲的杰作还不止这些。那天,她蒸了一锅米糕,是普通的玉米米糕。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每块米糕的下面,都附贴着一片绿莹莹的树叶。这个叶子,我认识,是山上的柞树叶。
这些叶子铺垫在米糕上面,有什么作用呢?我拿起一块,叶子是很容易去掉,拿在手里会觉得很柔软,是刚刚萌生不久的缘故。我知道的柞树叶,可是够硬朗的,在山里,被山风卷起,堆在路上,能够拥塞道路,掉落溪水里,可以堵塞河流。
我尝了一口,煊软的米糕里,有了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有一股甜润的滋味,那是米糕的味道。还有一股苦涩的味道,被杂糅在一起,让米糕的口感发生了变化。在我的眼里,这米糕是绝对的升级版,不可能的食材,加入进去,便产生了不一般的效果。
春天这个季节,是给人启发,给人畅想的季节。当春天来到我们身边,如何去把握这个季节,如何去利用这个季节呢?春天里的美丽是无比生动的,是无比美妙的。用春天去装点生活,才是最美的人生。
我把这些味道装进心里,也就把山里的春天装进了心里。这些味道有很多,都是母亲的味道,我便一直都把母亲装在心里。每当又一个春天到来,看见那些食材,便想起那些味道。我便感觉到,母亲还在心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