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木槿花开(散文)
一
炎炎夏日,一树花开。晨曦下,微光里,闪耀着浅紫淡红,映亮着玉脂洁白,于葱葱茏茏间尽情绽放。摇曳出的灿烂笑靥,荡漾在晨晖之中,流淌着无边的韵律之美。这种花叫木槿花,让我记忆深刻,那缕香气漫漶在鼻腔,滋润着心脉。所拍下的图片,也一直在手机相册里留存着,时间却是十多年前一个夏日的清晨。
又是一年初夏至。清晨起床后,我来到阳台。新雨初停,空气清新。阳台下,一株不知道名字的树,在绽放着沁人心脾的芬芳。火红的花,青翠的叶,舒展的花叶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一朵木槿花的记忆突然从脑海深处跳出,并且清晰异常。
在我们的小城,很少有人知道木槿花这个学名,但每年的春夏之交,总能在餐馆或家庭的餐桌上找到它的身影。食用木槿花具有悠久的历史,我们居住的小城也不例外。每当木槿花盛开的时节,小城的居民就会将木槿花的叶子和花萼择去,分开润泽的花瓣,用水细细冲洗,把前一晚备好的面酵取出来,和新鲜的玉米粉揉和在一起,就做成了香喷喷的糕馍,食之滑爽,美味可口。因此,我们称之为“面花”。
你知道吗,这两个名字我都喜欢。木者,叶也。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单这一个“木”字,就已经蓬蓬勃勃,诗意无穷了。槿者,寓意着希望与生机,亦有安静祥和之意,完全给人一种朴实、美好的感觉,所以我认为,木字和瑾字就像一对才子佳人,早已经“心有灵犀一点通”。
木槿花,就是面花!总是那么的娇嗔着。华,美丽于世间,面,充实肚腹为饥饱,美的风景,风景入画,与风景入“腹”,形式不同,却殊途同归。
其他的花相比,木槿花有着均匀的褶皱,花瓣质地如棉,但并不光滑鲜艳,花色从蕊向外由白渐红,但绝非妖艳,只是浅浅的点缀,仿佛是蜡染的色彩。“面”和“绵”自然又联系在了一起,顺理成章又恰如其分。
木槿花也被很多人称作美人花,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一朵盛开的美人花啊!你看,又在“胡”想联翩了吧?你一定又会说我了,甚至还会屈着手指,关节轻叩着我的头:什么木槿花、美人花的,我就叫做“面花”,好看又好吃,无论是清炒还是做汤,都润滑爽口,味道好极了。你总是这样“反驳”我。
是的,我承认,第一次见到它是在餐桌上,而且是在外婆的餐桌上。外婆的家在小城的郊外,一间红墙小瓦房,一庭青砖小院落,一方小小的池塘,塘边杨柳青青,对岸矮树丛丛。一开始,我贪恋的其实是那方池塘,你知道的,我喜欢钓鱼,而且“钓翁之意不在鱼”,单有池塘边的柳树上,还有知了在抑扬顿挫的鸣夏就意味十足了!
二
又是一个初夏的周末清晨。我先醒了,斜睨着躺在我怀里慵懒的你,几丝长发贴在你平和的脸上,脸颊泛着潮红,鼻翼轻轻翕动,伴着婴儿般的呼吸。我干脆闭上眼睛,感受窗外的熹光,捕捉偶尔传来的鸟鸣,想像着鸟儿穿过花叶间的掠影。
大傻瓜,起床吧,今天我陪你钓鱼去。耳边轻轻传来一句惺忪的话语,难得的周末,是柳下垂钓?还是探望外婆?这两件事在我们都是两全其美。
外婆就坐在院子里,一往情深地看着我们,脸上带着笑,眼神专注。
外婆有眼疾,眼睑稍稍外翻,咋一看,总给人刚刚流过泪的错觉,我却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宁静,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当然也透着慈爱,是深悟人生大悲大喜后的厚爱。有时我们俩嬉戏着拌嘴打闹,外婆还会搬来小板凳,不远不近,不声不响地坐着,似乎想等待契机参与进来。
就在那个周末的午饭桌上,第一次尝到了“面花”的美味。咬到第一口时,我就觉得爽滑润口,满嘴清香,不由的好奇地向你投去询问的眼光。没吃过吧,你得意的晃着脑袋,还故意睁大双眼,抬起小下巴,微嘟着嘴:就不告诉你。得意之余还拉着外婆:外婆,原来他连面花都没有吃过噢。
外婆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了,用筷子轻轻敲了敲你的头,你这个坏丫头哟!又转过头对我说:下次我给你多留点哈,好吃就多吃点。说完还指向窗外池塘对面的矮树:喏,就那几棵,每天一早就开得满树都是,摘得越多,开得越满。我顺着外婆指的方向望向对岸,仿佛看到满树的花儿沁着朝露,溢满了香气,透着满满的喜庆,不由得让人一下子就爱上了它。
我再次收回目光时,看到外婆正慈祥的看着你,窗外折入的阳光斜斜的铺在略显凌乱的白发上,嘴角的微笑悄悄绽放,在那一刻外婆的眼神专注而安详,眼睑泛红,似乎要流出泪来。而当你抬头时,外婆立刻恢复常态,并刻意的帮你夹菜来掩饰一时的出神。
这时候,我和木槿花才算是正式见面了。
那几棵矮树对外婆来说其实是一笔不菲的收入,面花味美,并且是自然生长,也并非家家都有,物以稀为贵。初夏的每个早晨,外婆总是挎着满满一篮子绵绵的花儿进城,不用走到集贸市场,半路就被路人抢购一空,而且从来没有人讨价还价。当然喽,外婆开出的价格也是十分公道,再讨价还价就有些索然,即使买回去也会觉得寡味的。
一天清早,当然还是初夏,你还在被窝里做着美丽的梦,你浅浅的睡靥里能闻到甜甜的味道。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我轻轻地起床,去买你喜欢的特色早点,而且是跑遍整个小城去买噢,每一处、每一种都买一点。那天,我来到集贸市场,远远地看见了外婆,挎着一篮木槿花。那一瞬间,我看见最美的木槿花了。外婆穿着深灰色的布裤,略带点点水红碎花的薄衬衫,朴素而大方。脸颊清瘦而矍铄,满头银发在脑后挽个髻,剩下的几缕在微微的晨风中随意摆动;眼角唇边总含着笑,眼睑依旧潮红,无人过问时就安静的看着前方,有人询问时便柔柔的看着对方,轻声细气的售卖着花朵。整个画面模糊了背景,甚至淡去从身边往来的身影,挎着的竹篮,满篮的花朵和伫立晨光中的老人突显得清晰真实,这时,我便看到粉红柔绵的花儿在说着悄悄话,盛放了一篮的温柔,定格了春天的脚步。
篮中的花儿差不多快卖完时,外婆看见了我,很欣喜地招呼着我,并把剩下的花儿全都装在塑料袋里递给我:带回去,让丫头炒一盘菜或弄个汤。
我没有推辞,很自然的接过:外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你回去吧,丫头应该已经起床,待会儿早点就凉了。
外婆,先去我那儿,吃完早点再回去吧。我悄悄出来买个早点,没想到还能带着您回去,丫头肯定高兴坏了。
外婆笑了,高兴地随我回家。
我和外婆进门时,你刚好起床,正在各个房间里窜着,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大傻瓜!大傻瓜!你躲到哪去了……
听到开门声,看到外婆笑盈盈的跟在后面,你的眼睛亮了,像只快乐的小鸟飞到门口,撒娇地嗲着:外婆……外婆……
摆好碗筷,我们开启快乐的早餐之旅,特色小吃风味也更加独特起来。我注意到,你还拉着外婆“咬耳朵”,一边还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我,外婆听完后,脸上皱起的褶子就像木槿花那般柔绵,甜蜜像花朵般绽放,欣喜的看着你,还偷偷看了我一眼。我好奇地盯着你,你却向我拌了个鬼脸,把一脸疑惑的我晾在一旁。
外婆走后,我追着你寻求答案:老实交代,跟外婆说啥悄悄话呢。
你只是天真快乐的笑,无邪的逗着我。
哼,臭丫头!我自己问外婆去。我佯装生气。
哎——呀!还是告诉你吧,我说下次去外婆家时,折一支面花枝条,插在后院的小溪边,以后你每年这个时候都可以天天有花吃了。
是吗...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我歪着头,盯着你,判断这话的可信度,另外学着你惯用的动作准备咯吱你。
别,别别,我交待。调皮的小傻瓜先躲避了一下,随即从后面环抱着我,小嘴慢慢贴近,一句话痒痒的侵入耳朵:大傻瓜,今年栽下木槿花,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可以抱着宝宝赏花了。
这句话瞬间变成一道电流,麻麻酥酥的从耳根传到心间,一阵悸动遍布全身。
坏丫头,你这个坏丫头,偏心的坏丫头!为什么不第一个告诉我。我转过身,颤抖地搂住你的小蛮腰:我可真的生气了。
哎呀!我不是早上才知道嘛,本来是想第一个告诉你这个大傻瓜的,你把外婆带来了,就故意逗你一下咯。说着说着,你就像只小猫一样,在我胸口上不停地蹭,蹭得我的心都快融化了。
三
幸福的日子都是相似的,而且总是过得那么快。我们在屋后的小溪边插上花枝,一起看着木槿花一天天在长大,同时也一天天感受腹中的小“沐瑾”——我们为小生命共同取的名字——慢慢的变化,沉浸在初为人之父母的快乐中。
人生的编导,真实的择取出一个个生命的镜头,再用蒙太奇的手法缀成梦幻般的河流,只是这宽宽窄窄的河面下,谁也无法预知暗流在何处涌动。后来的我常想,一定是我们的缠绵让老天红了眼,不然为何走在熟悉的小溪边,听流水的潺潺,草木的生长;看葱郁的绿意,绵柔的开放,画面中却再也没有了你雀跃的身影和撒娇的嗲音……
就在小沐瑾呀呀学语时,病之恶魔降临在你身上,虽全力配合,努力治疗,也只能无奈的看着你的美丽一点点的消逝。曾经生动的笑靥,化作苍白的脸庞;曾经散发清香的青丝,化作一地脱落的长发。我把你比作美人花,却从来没有料到,花开竟然如此短暂,花落竟然如此迅速。
外婆伤心如我,甚至比我更恸。一天傍晚。我送在病床守护你的外婆回到家,红墙小砖房里仍然可以浮现我们一起吃饭的温馨,院外的柳树下依旧回荡着我们一起垂钓的欢乐。外婆看着我在小院子里落魄失魂,端把小板凳,靠着门框,絮叨起一段我从未听过的关于你的身世。你原本是一个弃婴,被遗弃在城郊的路边,用一块老旧的薄毯包裹着,放在一个破旧的竹筐内,哇哇大哭的声音飘荡在初夏的晨风中,时断时续、时有时无。路过的行人驻,或摇头叹息,或交头接耳,或低声怒骂。外婆正好提着一篮木槿花经过,看见你粉嫩的小脸已经哭得红肿,一双小手、一对小脚在薄毯里挣扎、扭动。外婆犹豫了一下,便将一篮花儿放在地上,双手将你从竹筐里捧起,再小心的将你放入花篮。瞬间,你就不哭了,天真的转动着眼球,嘴角还溢出笑容,像花儿一样美丽。外婆拨弄一下簇拥在你身旁的木槿花,再拨弄一下你的小脸蛋,你竟“格格”的笑出声来。可以想象,当时并不显老的外婆肯定心怀极大的悲悯,继而化作满眼的柔情,从那一刻起便下定好好呵护你的决心。
像童话一样美丽的往事,里面居然有你的身世,这些都与外婆的善良有关。外婆说,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左邻右舍也一起保守这个秘密,你只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外婆和舅舅就是你的亲人,并且给予了你所有的爱;接下来,我也加入到呵护你的爱的家庭。你就像池塘边的木槿花,永远不缺爱的浇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花香满树,花开满枝。
那个夜色渐浓的傍晚,我和外婆在攀谈关于你的故事,外婆的身影和夜融为一体,只剩下她沙哑的声音在夜里回荡,就如天籁:
一切都是天定,就像丫头一早就在我常经过的路边等我一样;你别太伤心,其实丫头已经很幸福了,有你,又有了小沐瑾。我们要好好的活着,就当是守护这份难得的爱吧……
许多年后,沐瑾悄然长大,又是一个初夏的清晨,我的眼睛里下了一场最惊艳、最绚烂的木槿花的花瓣雨:粉红、淡紫、纯白,一朵、两朵、千万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