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二叔(散文)
一
自打前排那家的二层洋楼盖起来,二叔就坐不住了。
他不仅苦恼着自家小院里的太阳光被挡走大半,而且,人家二楼后墙的三个大窗户,让二叔觉得就像二郎神的三个大眼睛,时时刻刻注视着他在院里的一举一动。即使关上大门,他也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光着膀子来回晃动了,甚至跟二婶说话的时候,他都把声音压低了一大半。
葡萄架下的麻将桌也拆除了,二叔说这儿不再隐蔽,怕哪天抓赌的来了,所有的玩家都因自己而遭殃;他跟二婶常坐的尼龙绳吊篮也解了绑,二叔说老夫老妻一大把年纪了,整天坐一块晃呀晃,传出去名声多不好。
小院越来越清净,二叔的心情也越来越低落。有时从头顶小楼窗口传过来电视机里的欢唱声,就像闷热天蝉鸣呱噪一样声声让人烦。二叔与他的旱烟袋愈加互动起来,在团团烟雾的笼罩下,他的眉头一次又一次紧锁。
赶紧攒够钱,把房子翻一翻,翻成像前排那家一样的小洋楼,成了他最大的愿望。二叔心思只要一转到这儿,嘴角竟会浮出一丝浅笑来。
二
春节过后,二叔就跟着长顺坐上了南下打工的列车,车厢里还有同村的几个男人。
一周后,他从千里之外的工地上打来电话,兴致勃勃地告诉二婶:“这次咱算幸运啦,活儿一点都不重,每天工资一百五。”二婶不解道:“照你说得那么好,可长顺他们几个怎么又都回来了呢?”“唉,那群年轻人啊,真是不知好歹穷讲究,他们嫌改造下水道的活太脏,一个个的,闻不来熏臭气,嘿嘿,幸好我天生鼻子瞎……”二婶嘱咐他,工地上的饭,都是清汤寡水,吃不习惯可以多去附近的小摊改善一下。“你不知道,工地的饭也不差,馒头、面条、米饭管饱,一个星期菜里也能落下两顿肉,工头说了,伙食还是要有基本保证的,不然怎么干活?”他扯着嗓门,又是一阵快乐幸福的絮叨。挂上电话,二婶也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二叔将近六十岁的人了,身子重,脚板宽大,走路噔噔响,在村头小卖部聊天的人们,只要看到他进来了,就会开玩笑地说:“你一出家门,我们就知道你要来了。”或者用戏谑夸张的表情调侃道:“我听着这声音就不对劲儿,原来是你啊!”引起人们阵阵哄笑。二叔不仅噔噔响的脚步声出名,而且身板直挺壮实,体格彪悍强健,在泥土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就像头壮牛一样,从来不知疲倦为何物。别人忍受不了的脏和累,他倒是觉得很轻松,还时常用教训口吻对人说:“该出力就出力,那力气攒下来也成不了灶王爷。”二叔在外务工有些年头了,他不但人勤快,活儿也做得细致,口碑很好。常常是别的工人下班离开了,他仍提着沙灰水泥桶检查,看哪里拼接不严实,哪里涂抹不平整,比工头的爹还操心。
二叔很珍惜这次机会,他想在年老力衰前挣够翻新房的钱,而且,一定要高出前头那家的半尺多,门窗宽大厚实,水泥钢筋都取好料,这是他在外打工多年就学到的一点宝贵经验。在城里干活曾看到过偷工减料的糟心事,至今让他觉得不痛快。
夜深人静的时候,二叔也会想家。想他那年近八十的老母,更惦记那长到十八岁的儿子……世间的天伦之乐,在二叔此时的世界里,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有次他梦见母亲的哮喘病犯了,便声嘶力竭地大喊呼救,结果把自己吓醒了,浑身冒出的全是冷汗。
白天的二叔,精力饱满,能吃又能干。干苦活的人不娇贵,倒下头就能睡着。偶有失眠的夜晚,他才因惦念和牵挂,滋生出一种尊贵人才会有的孤独。
终于到了工地放假的日子,二叔把一年的三万多元薪酬掖着藏好,又踏上了归乡的列车。
三
新春将至,村庄到处都飘荡着欢乐和喜庆的空气,二叔的小院也增添了更多的生气。二婶穿上他为她新买的羽绒衣,儿子玩着他奖励的手机,老母亲也乐滋滋地喝到了他在同村二狗那里定制的鲜牛奶。看着幸福和美的一家人,二叔不再为前院的小楼而忧心忡忡,他暗想,庄稼人最不缺的是力气,只要肯出力气,别人能有的,自家也一定会拥有。
夜阑人静,月上柳梢,二叔半夜醒来,也模仿电视里常见的动作,推了推身边的二婶,窃语道:“照咱现在攒钱的速度,三年之内盖楼不成问题呢……”
就在二叔沉浸在对美好生活憧憬的时候,二婶病了,得了和村西刘老四一样的脑溢血。重症监护室外,二叔心急如焚,横在面前的青绿色玻璃门,让他觉得冰冷如铁。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的老话,居然让自己给赶上了。
终于,门被医生推开了,他说二婶是脑出血,必须要手术,问病人家属是否愿意。对医学常识一窍不通的二叔,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位白衣天使,就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他嘴唇蠕动,声音颤抖,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求你把孩儿他娘治好吧,花多少钱我都管。”
病房大楼的交费窗口,二叔在充钱。
病房大楼的交费窗口,二叔又续费。
一次,两次,三次……
一万,两万,三万……
二叔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出手阔绰过,但,这钱怎么就禁不得花呢?
二婶手术很成功,她从死亡线上被拽了回来。又经过半月多的恢复治疗,终于熬到了出院的日子。然而,却留下严重的后遗症,她站立不稳,走路摇晃,嘴歪眼斜,说话含混不清不说,还瞪着眼使劲看人,好像那人开车轧死了她一只鸡。
春寒已过,大地回暖,眨眼已是农历二月二,二叔所在的工地早已开工,他心里好个急啊,但无法自理的二婶需要照顾,他只能被困在村庄里。没事的时候,二叔就蹲在路边石桥上,眯缝着眼睛望着远方……
山是清冷的灰,天是寂寂的蓝,眼瞅着打工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二叔又开始摸索他的旱烟袋了……
一年后,左边邻居起了洋楼。又半年,右边的邻居也盖了小楼。让二叔更不解的,后面那家本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曾说不打算翻新老宅的,却也不声不响地买好了砖,说是要盖个乡村旅店。周围一圈都是楼,二叔的那三间平房,就像被埋在窖坑里的萝卜,什么时候才能露出头啊!
一天又一天,日子就像龙头里流出来的自来水,有时无色无味,有时也能品咂出淡淡的苦味。
四
二叔是过来人,那些年的标语口号顺口溜记下了不少,“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那天,二叔顺口就说出这样一句颇有文化的书面语。回到家,对着二婶又哼又唱还双手比划“不滑坡耶,办法多耶……”。坐下来,他发现这个屋子,以及屋子里吱吱叫的门、灰黄斑驳的墙壁、湿漉漉的地面都散发着鼓舞人心的热烈气息。
原来,他又找到新的挣钱门路了。
县城东郊的一处建筑工地正要开工,包工头主动给他打来电话,说眼下正缺拉泥灰扛钢筋的小工,二叔连工资都没问,就满口答应了。工地离家只有二十里,这样他早出晚归,可以把二婶的早晚餐安排在出门之前和放工之后,晌午那顿饭,他交给三弟媳来帮忙。
热浪滚滚的夏天,是二叔备受“烤验”的时候,那些晒得发烫、冒着热气的钢筋,一捆百余斤,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二叔扎着马步,用右手扶住肩膀上的钢筋,左手撑在膝盖上,先稳住身子,再迈开步子,来来回回一趟一趟……那拱起的脊背,在太阳下俨然弯成了一张弓,一张可以射出远大理想的弓。
乡下的活儿重,工资低,但二叔能做到挣钱顾家两不误,他已然很满足。只要晨光熹微,他就麻利地备好早餐放在二婶的轮椅旁边,然后跨上破旧的电动车,风驰电掣地向工地奔去。夜晚,日落西山,当卸下最后一捆钢筋,他才深切地感觉到腰部酸痛,但来不及喘息,又骑上车往家飞去……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一年又一年,他扛起的是男人的责任,背起的是全家的希望。
他的儿子生来不是读书的料,翻开书本就脑仁疼,高中未毕业就辍学了,南下辗转几个厂子,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农村的青年一般到了十八九岁就已定好亲事,二叔眼瞅着儿子都二十挂几了,仍不见媒妁来提亲,他虽暗自着急,其实心里也明白,儿子的婚事之所以被耽搁,是因为自己既没有楼房又经济拮据。
二叔仍然还要拼命挣钱。
在亲人的纷纷劝阻之下,他毅然决然承包了村里的二十亩农田。春冬闲月,他依旧早出晚归,继续透支着一个建筑工人的力气,那磨破的手掌、压弯的脊背、沉沉的步履成了日升月落里不变的重复。到了农忙季节,二叔便辞离工地走进他最擅长的主战场——村外农田。
累了,二叔的最美姿势便是蹲在地头,习惯性地叼着烟管。透过缕缕烟雾,他眼前浮现的是——大片西瓜结出圆滚滚的果实,套种的小麦也附垄金黄,玉米籽堆成座座小山,花生秧垛起高高小塔……瞬间,二叔那沟壑纵横的脸庞露出了憨憨的笑容,他浑浊的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芒。
其实,二叔老了,最近,他的力气在不断超量涌动。不过,他的腰包也日渐鼓大了。
五
一天,二叔在田间开着拖拉机,猛然感觉腰部锥心疼痛,瞬间两眼昏花,晕倒了。醒来后,大家纷纷劝他去医院查一查,二叔摆摆手,像个没事儿的人一样,摇响机器又在田间转起来。
原来,二叔患有慢性肾病,前些年,医生曾特意嘱咐他:防止病情严重,千万不可过度劳累。但二叔不听医嘱,频频进行超负荷运转。难道是生活的重压,让他身不由己,变成了一头埋头拉车的老牛吗?
这些年,他一直在强力支撑,他宁愿榨干自己身上的油水也要把小楼建起来,他要为家人撑起一片天。
在一个吉祥年的八月八日,二叔在一群建筑工人的帮助下,他家的破平房轰然倒塌,小洋楼即刻就要破土动工了。
这是一个欢乐喜庆有着重大意义的好日子,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足足响了半小时,把整个村子都震得似乎四处摇晃了,二叔这些年的苦水闷气也在此时被全部震飞了。
他拿着香烟,在人群中,挨个散了一遍。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直挺壮实的身板弯曲了,彪悍强健的体格羸弱了,一双宽大的脚板也变小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再也听不到他当年大步流星踩地时的咚咚响。
二叔老了,老得很快很突然,中间没有产生循序渐进的过渡和转变。
二叔病了,病得很急很严重,中间没有经过寻医问药的治疗和煎熬。
小洋楼日日不停地往上盖。二叔躺在大棚底下的木床上,透过帘子的缝隙,他能看到这新房,已经跟前排那家一样高了。他放心地闭上眼,嘴角泛起一丝浅笑。
……
二叔最终没熬过年关,他用黎明岁月里骄傲执著的弓,把自己射向了日落西山后的黑暗。二叔死在了新建的小楼客厅里,很体面。他最后的遗憾是——老母白发送灰发,成了失独的老人;二婶沉疴依旧,又成了可怜的遗孀。临了,临了,二叔也没见到他宝贝儿子的新媳妇。
二叔的魂不是很悲凉,却也很无奈。
尾声
二叔既不是我的亲二叔,也不是我们本族同辈的二叔。不知为何,全村人甚至三里五村的很多人都喊他二叔。
喊久了,他的名字就成了二叔。
二叔走了,这个常挂在嘴边、回荡在耳畔的称呼,也在大家的生活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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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在追梦的路上一定要量力而行噢!拜读欣赏,祝清寒佳作连连,开心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