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补天漏(散文) ——舟浦旧梦之五
一
“补天漏”是村里一个会捉鬼驱邪的半仙。自有了补天漏,乡民看到了笑话,也深受其害,犹如做了一场噩梦。
他在没有成为补天漏之前,绰号叫“老鼠丁”。老鼠丁长得贼眉鼠眼,尖嘴猴腮,驼背佝腰,相貌异常丑陋委琐。在村子里,他属于另类,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嘴皮子却耍得比现在电视上装乖卖萌的脱口秀还要圆滑,饭量大得三匹饿狼方能与之匹敌,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主。他的成名非常偶然,某天,他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得道成仙了,成了一个能治百病、解千难、知万事,就是天漏了也会补的大巫。村人们对他知根知底,连他身上长有几根毛都清清楚楚,他很神了。
有道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东方不亮西方亮。
第一个登门求神的是邻村的“三只手”。六月的一天,三只手的宝贝独生子“山兔子”从中午只身出了门,直到黄昏也不见回家,三只手把整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全找遍了,都不见山兔子的身影,他慌了,无奈之下,只好拎着一只老母鸡向老鼠丁求救。老鼠丁收下“咯咯”叫的老母鸡,盘坐在一方破草席上眯起双眼,掐着指头略一点算,猛然睁开眼睛,大喝一声“不妙”,当即取出一张黄纸,像火烧眉毛般拿起毛笔一通画龙画虎,在纸上写满了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懂的字符,拽起三只手就火急火燎地往桃树垅疾奔。三只手莫名其妙,问这是为何?老鼠丁说,你不要问那么多,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你就知道了。
桃树垅在村东的山腰上,一座茅草屋,住着一户牧羊的人家,屋前的矮墙边,长有一溜水蜜桃。离桃树垅不远的山峡里,流淌着一条小溪,叫龙井坑。老鼠丁来到龙井坑口,往随身携带的米斗里装满沙子,点燃两支蜡烛,插好三柱香,然后搁在溪滩上。设好法坛,他便合掌朝东南西北方作揖,接着指夹黄纸咒符,像陀螺一样旋转起舞,有顷,便在米斗前跪下,点燃黄纸,仰望苍天,运足丹田之气,惊天动地地大叫三声“皇天”,站起后就闭眼立在原地,像抽筋般抖动不停。倏地,他睁开眼睛,长吁三口大气,停止施法。直到这时,他才口吐真言,说,刚才我是在“叫巫夕”,你的娒儿被水鬼抓走了,惟用此法,方能获救。
村里有好事者跟着去看了热闹,他们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老鼠丁首次“行艺”的全过程。事后,据他们说,这老鼠丁果真是神仙转世,太神了。当夜,他施法完毕,大家就沿着龙井坑溯溪而上去寻找山兔子,你猜怎么着?结果在龙井潭边,还真的找到了躺在水边的山兔子。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尚处在昏迷之中,他的怀里还揣着好几个仍未吃掉的水蜜桃。
四面屋四狗叔的老母在一个苦鸟哀号的凌晨去世了,四狗叔请老鼠丁给其母择一个下葬的吉日。老鼠丁问清了死者的生辰八字,死时的时辰,又把其派下诸儿孙的生辰八字一一对照,再到坟山转了一圈,当即就选好了出殡的日子。他同时告知四狗叔,他可以将其母的棺木送到坟墓里,但“龙门”暂时不能封,因这年的山相不利市,须待来年另择日子再封龙门。四狗叔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不想多折腾,下葬那天,他没听老鼠丁的“仙言”,擅自便将老母的龙门封了。结果,好端端的四狗叔在坟山当场就脸色发白,继而转青,直挺挺地昏死了过去,幸好家人及时送他到医院,不然,他就跟着老母上西天了。
老鼠丁一出马就立竿见影地搞定了两个人,名声鹊起,于是,人们就称其“补天漏”。从此,他不须再自吹自擂,成了十里八乡一个家喻户晓的名人。找他算命的、捉哭的、治病的、驱邪的、请佛的、还愿的、捉鬼的,纷沓而至,过上了酒香肉臭的生活,令村人们羡慕忌妒不已。
二
补天漏名声日隆,财源滚滚,胆就肥了起来,只要是有人相求,不管是任何事,他都敢接手。
一日,三退屋的辣椒婶,脖子上长了一个牛皮癣,向他讨教。补天漏捋着山羊胡子,掀开辣椒婶的衣领,鼠眼不朝癬上看,专往领口下的丰乳上扎。辣椒婶火了,喝道,你到底会不会治?他咧着一口大尖牙,嗤嗤道,当然,小意思。说着,拿起毛笔在板壁上写一“牛”字,又在牛字上写了一个“焱”字,然后指夹咒符念念有词,作法祛癣。念咒毕,他对着辣椒婶的胸前连吸三口气,又冲她的脖子连喷三口气,呸出一团唾沫涂在红癣上,拿来一张黄纸写上“宝灵斩断”四个字,盖在“焱”字上。临了,他贴着辣椒婶的耳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辣椒婶没听清楚,第二句话她听得明明白白,说保她次日牛皮癣就会隐形。
次日,辣椒婶扭着大屁股,一找到补天漏就破口大骂,老鼠丁,这这个水佬儿,连老娘我你也敢骗,昨天你偷吃了我的“豆腐”,臭沫星子喷了我满头颈,这牛皮癣不但不见好,反而更痒了,你说昨办?要是换作他人,补天漏肯定会没好脸色给她看,但辣椒婶是大队长老威头的婆娘,他不敢造次,遂神秘兮兮地说,昨晚你可有行夫妻之事?辣椒婶脸一红,斥道,这事你管得着吗?补天漏说,你看,我昨天专门交待过你的,施法之后,须戒房事一个星期,否则,就会无效。辣椒婶顿时哑口无言,支吾道,唉,昨日我没听清楚。
辣椒婶是一个小气之人,心想补天漏对她又摸又揉,又是哈气又是吐唾沫的,让她恶心了整整一夜,这是吃哑巴大亏了,便压在心里一直过不去。此后,他在村里公开与补天漏做起了对,说补天漏就是一个靠耍口舌骗吃骗钱的老鼠精。补天漏听了,当然不计较,他说,我堂堂一个半仙,焉能与凡间婆娘一般见识。也是,尽管辣椒婶四下说他的坏话,但丝毫不影响他的生意。在那个年代,在落后的山区乡村,到处都游荡着屈死的鬼魂啊,迷信的市场,潜力太大了。
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说实话,补天漏毕竟是个有两把刷子的人。金鸡岭的牛栏娒,花了好大一笔钱,买了一个外地女子做媳妇。那女子脑子里缺根弦,结婚多年不见肚皮开花结果,为续香火,牛栏娒的母亲慕名将其带给补天漏医治。补天漏一见那女子长得丰乳肥臀的,鼠眼一眨,计上心来,遂令老人回家捉一对当年养的锦毛母鸡和白毛公鸡来。金鸡岭距舟浦足有二十里路,老人捉鸡返回已是次日中午。补天漏收了一对鸡,又收了一个红包,说,法场已经结束,你们可以放心回家了,保你明年的今日,抱上一个大孙子。村人们皆不相信。不料,过了一年,牛栏娒的母亲果然欢天喜地地抱着孙儿来谢礼了。辣椒婶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那娒儿,随便怎么看,都像是一只老鼠儿。
鬼邪之说,原本是一件极其荒诞之事,但其背景过于复杂深厚了,几千年流传下来,根深蒂固啊,要想破除它,是极不容易的。
我七岁那年,补天漏曾经给我施展过“扫风”的法术。我有切身体会,他的法术并不灵验。一天,我忽然全身麻木无力,头疼难当。阿妈正欲抱我到诊所就医,凑巧让我大公碰上了。大公说,孙儿被邪气侵蚀了,赶紧请补天漏扫风。大公是我们家族至高无上的太上皇,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很快,补天漏就像阵风一样刮到了我家中。他先令我爸砍来桃树枝,拔来茅草,扎成一束。尔后叫我躺在门板上,腹上站着一只白公鸡,他一手指夹咒符,一手执桃树枝,朝我的脑袋念咒扫风。他念的是扫风咒,云:
此扫不是非凡扫,化作铁扇公主扫。一扫天开,二扫地裂,三扫人长生,四扫鬼灭亡。扫你猪头风、狗头煞、牛头煞。横风横扫,直风直扫。扫你东方青阳风、青阳煞,南方赤阳风、赤阳煞,西方白阳风、白阳煞,北方黑阳风、黑阳煞,中方黄阳风、黄阳煞。肿风、浮风、麻风、邪风、扫出天涯海角,永不回头,急急如律令。
不知是什么原因,补天漏的法术对我一点也不起作用。扫风后,我疼得更厉害了。阿妈一看不好,马上就带我去看医生,接着就是打针吃药,不久,我就可以与小伙伴们一起去诱蚂蚁了。
还是我阿婆说得好,人要是被鬼附住了,可以找道士,但病了,必须要去看医生。
三
乡亲们认为,补天漏是名列仙班的人,一般不轻易跟凡人套近乎,交朋友。但他的知交有两个,一个是七星岩的赵九仙,一个是住在水尾的“秧地鸭”。
赵九仙是个能驱恶魔治厉鬼的打䍿师公,与补天漏是同行,打得了七塔,吊得了九台,道行比补天漏还要了得。都说同行是冤家,但他们俩人却黏糊得像两颗烧糊的松明一样,关系铁得不见一丝缝隙。据知情人透露,他俩看似一文一武,其实就是在暗中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由补天漏算命搭台,由赵九仙捉鬼打擂,所获钱财,私下平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他们组团去忽悠。这究竟是真是假,谁又知道呢?
秧地鸭是村庄的头号泼皮,终日游手好闲,除了不务正业,其他的诸如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敲杠勒索、拨弄是非,可谓是无恶不做,样样精通。他长得高大,身如铁塔,一脸络腮胡子,有一把子蛮力,犹如快活林的蒋门神转世,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是个无人敢惹的主。补天漏未成名之前,秧地鸭根本连正眼都懒得瞧他,后来,随着补天漏飞黄腾达,他俩就好上了。那些日子里,但见每天晚上秧地鸭都像归鸟一样往补天漏的家里飞。进门时,他的肚子是扁的,脸色是青的,出来时,他的肚子是鼓的,脸色是红的。但凡有人在背地里说补天漏的不是,秧地鸭便会挺身而出,文则骂街,武则动手,俨然是补天漏的保护神。
但好景不长,他俩仅仅相交了两年,便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了。分手的原因有两说。一说秧地鸭天天赖在补天漏家中白吃白喝,而且是一张狮子口,一顿可食一只猪脚蹄,可饮三壶糯米酒,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喂不饱的牲畜,日子久了,补天漏嫌弃他了。二说补天漏日子红火后,他的婆娘越长越漂亮了,胸突了,臀翘了,肤白了,人胖了,心野了,与秧地鸭好上了,补天漏发觉后,便与秧地鸭断了交。他们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过一次架。秧地鸭像抓小鸡一样把补天漏踩着脚下,嚷嚷着要废了他,是补天漏的婆娘出来说好话,一场闹剧才收了场。丢尽脸面的补天漏发誓要叫秧地鸭的“巫夕”,请来阴兵把秧地鸭的小命没收了。秧地鸭恶狠狠地回敬,你敢叫我的巫夕,我就敢把你家的房子给烧了。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补天漏和秧地鸭这一对前世冤家竟同时结伴一起归西了。
那是一个月淡星昏的秋夜,凛冽的西风像受伤的野鸭子一样呜号不停。补天漏打着昏黄的电筒,行色匆匆地行走在金鸡呤通往舟浦的山道上,惨淡的月光,洒在他佝偻的身躯,地上映出一个硕鼠般的影子。
近些日子,他甚是憔悴,神情有些恍惚。月前,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只夜鸟,每天深夜都飞到他的屋顶上哀嚎。俗话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冥冥中,他感到自己要出事。更加令他恐怖的是,他家闹鬼了。也有些日子了,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的窗门时不时地就会响起一阵“沙沙”声,他知道,这是鬼在打窗。这天,他到金鸡岭给田三还猪头愿。做好法事,吃完点心,已是深夜,但他放心不下家中的婆娘,遂拎着一只猪头,硬着头皮往家里赶。行至白蛇岭时,时已子夜。白蛇岭是一个十分阴森的去处,一条弯里曲去山岭,地上铺满白沙,像一条大白蛇蜿蜒在黑林子里。据说,这里有吃人不吐骨的白蛇精,那些被蛇精吃掉的人又全部变得厉鬼,经常在夜间出来在此作怪,是一个极其凶险之地。
补天漏一踏上白蛇岭,便听一阵凄厉的西风刮来,两旁的黑林子顿时发出了一阵阵呜呜呀呀的吼声,仿佛有许多厉鬼在惨叫。他打了个寒颤,心在战栗,不由小便失禁,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壮着胆子颤声喊了声“呔”,正欲摇响法力无边的铜铃,不料一把沙子已凭空向他的面门袭来。当他撩起道袍擦去脸上的沙子睁开眼睛时,一个厉鬼就龇牙舞爪地向他飘忽了过来。那个厉鬼壮得犹如一个“人態”,蓄着一绺绺如柳条般的长发,竖着两条扫帚眉,白面红舌,舌头吐出尺把长,张开血盆大口,怪叫着扑向他。补天漏头皮一炸,叫了声“皇天”,人就像死老鼠一样软了下去……
四
次日早上,村庄里有人到烧窑埕砍柴,他们走到白蛇岭时,有眼尖的村民发现了已经死去的补天漏。补天漏的死相非常狰狞恐怖,他的尸体像老鼠一样蜷缩一团,眼睛惊恐地睁着,七窃有血洇出,他的身边除了一只铜铃,再无他物。村人们猜测,他死前一定遇到了特别可怕的东西。
与此同时,村人发现,秧地鸭也死了。秧地鸭死得更加悲催,他是掉到茅坑里被自己的粪便淹死的。秧地鸭身材庞大,像一头死水牛扑在茅坑里,老威头召集十几个青皮后生,好一番折腾,才把他从茅坑里拖上来。刚拖上来的时候,他的嘴巴、鼻孔和耳朵都塞满了恶臭的粪便。他是酒后落坑而死的。经现场察看,昨夜秧地鸭在家里喝酒,他的饭桌上,搁着几个空酒瓶,撒满了猪头骨。
村里有诸葛孔明似的人士推断,补天漏是被鬼吓死的,而且这个鬼还是个大活鬼。但毕竟补天漏也是一个有道行的半仙,他死后,顺便把吓死他的大活鬼也带走了。秧地鸭被送进坟墓以后,他的家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竟在他的床底下意外发现了一个猙狞的面具,扫帚眉,白睑红唇,血盆大口……
补天漏是一个专业从事捉鬼驱邪的大神,想不到到头来却被活鬼吓死了,让村人们唏嘘不已。
清明那天,我去西岭扫墓,看到补天漏的坟头荆棘丛生,野藤密布,一片荒凉,不由为他暗自神伤。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生活得还好吗?那些当年被他捉住法办的小鬼在阴间是否会找他算账?那些小鬼是否像传说中的那么难缠?他是否已经与秧地鸭化干戈为玉帛?他的坟墓如此荒寒寂寥,他是否会感到难过?我这样想着,深感于心不忍,遂到山上采了一束白色的杜鹃花,放在他的坟头上予以祭奠,毕竟他当年曾经免费为我扫过风哦。
浮想联翩间,一阵清风吹过,使我猛然醒悟:补天漏是谁?乃仙人也。也许此刻他正在灵山侍服着如来佛祖呢?他才不在乎他的坟墓是否有人祭奠,是否荒芜。如此想来,我就释然了许多。
人世间,总是有人装神弄鬼的,我们被蒙蔽,就是看穿了他们的把戏,还是畏惧他们的“神威”,但世事对于那些人也是无常,做法者必备所谓的道法所制。一地的民风好与坏,很关键的是不能有这样一群人扎堆,否则,日子不得安宁,无鬼也变得有鬼了。揭穿他们的面目,掏出他们的丑陋,让我们的身边干净一些,这在农村,还是一个必须好好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