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紫云英花开春意浓(散文)
我老家居住在沂河东岸,隔河相望的是表姐的家。汤汤河水奔流不息,它流淌着心酸,流淌着甜蜜,也流淌着一串串令人难以忘怀的记忆。
紫云英不像牡丹花的雍容华贵,不像水仙花的娇艳欲滴,也不像玫瑰花的美丽浪漫。她只是一种平凡而又素雅的花。
紫云英浑身都是宝:草可以喂养牲口,可以肥田;花可供蜜蜂酿蜜,可供人们一饱眼福;生长紫云英的地方,土壤会变得愈发肥沃。
早春时节,漫步在沂河岸边,观赏着一望无垠的紫云英花海,以及这花海所带来的浓浓春意,我禁不住想起了我的表姐。
表姐的名字叫高云英。一副白里透红且微微含笑的脸,像极了遍野的紫云英花,朴实中蕴含着温馨与柔情。
外婆家在我老家的东面,两者相距四五里路。小时候,我常在母亲的引领下,去外婆家与表姐一起玩耍。我们或是在白马河岸看渔人们捕鱼捉蟹,或是在田野里倾听农人们悠扬的号子声,亦或是沿着田间小路扑蚂蚱、捉蜻蜓……那是一个饥馑的年代,也是一个鲜有快乐的年代。每每去了外婆家,都会获得我最想要的饱腹感和欢心感。
后来,为躲避饥饿,我随父母亲去了东三省。再后来,为了跳出“农门”,我就生活在书本里,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人。至于在外婆家的童年记忆,伴随着时间老人的远去就慢慢地淡忘了。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沂河西岸一个乡镇的供销社工作。由此,我便知晓了表姐出嫁在这个乡镇的授贤村。
十八岁,如含苞待放的紫云英花。是人生充满幻想,充满稚趣,充满浪漫的黄金季,也是享受生活的黄金季!可正是十八岁那一年,表姐在亲戚的介绍下,她嫁到了授贤村。从此,她成了家庭主妇,成了顶天立地过日子的女人。她像紫云英那样,从一块温润的田园被移植到了荒漠贫瘠的土地,并;着。
表姐夫姓冯,在远离家乡二百多里的徐州利国铁矿工作。尽管是国营企业,可工资收入相当微薄。俗话说“一级工,二级工,不如社员一垅葱”。在当时的条件下,普通工人的收入与农村社员是没什么区别的。不仅如此,因工作原因,还要过着牛郎织女般的生活。表姐一家子的生活状况,无论如何是算不上称心如意的。
两年时间过去了,他们多么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啊。是命该如此,还是另有隐情?表姐夫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他从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可表姐则表现得心急如焚。她跑医院,求名医。苦中药喝了一罐又一罐,效果却迟迟不见显现。
在求医问药的日子里,表姐的精神崩塌了。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人瘦得像一张纸。那年的暮春时节,表姐穿着棉衣,神情呆滞地从我们村庄的北面经过。发现她的人都说她“疯”了。母亲听了以后,怎么也不肯相信。她挪着小脚,颤巍巍地行走在通往外婆家犬牙交错的粘土路上。到了外婆家,舅妈说:“云英应该没有疯,有了孩子就该好起来的呀。”
母亲说:“先抱养一个喂着,冲冲喜气,说不定就怀上了呢。”
舅妈说:“也只能这样,不然她真成了疯子,那麻烦就大了。”
表姐抱养了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女婴,名字叫小红。小红倒也福大命大,她真地给家庭带来了如意和吉祥:表姐的精神分裂症奇迹般的痊愈了。当小红满两周岁的时候,表姐如愿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因男孩子娇贵,剪头时在后脑勺留了一个小揪揪,起名字叫钢弹。有拴得牢固、坚不可摧的用意。
当得知我的工作单位以后,表姐喜出望外。她大包小包地背了许多东西来看我,后面还跟着咿呀学语的儿子。表姐一边擦汗一边对我说:“你这个小外甥不听话,一路上让我抱了好几次。本来关节就有点不舒服,五六里路走下来,累得我腰酸腿疼的。”
老婆不落忍地说:“表姐,俺也才听说您家在授贤,正打算看看您呢,没来得及去,您这就来了。看您还带了这么多东西,俺觉得怪过意不去的,以后可不要这样了啊!”
表姐笑着说:“哪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啊,您二妗子不见笑就好了。”
还没等我接话,表姐就望着我说:“您二舅,看见你,俺就像见了亲人。小时候你面黄肌瘦,整天病怏怏的,俺二姑(我母亲)都难为死了,怎么也没想到你现在这么有出息。要是俺奶奶(我外婆)还在的话,不知她该有多高兴呢。”说着说着,表姐的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看着表姐流了眼泪,我老婆的眼睛也变得红红的。
棉花是重要的民生物资,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八十年代,市场上的棉花供不应求,政府对棉花种植抓得很紧。我工作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跟着分管农业的乡长去村子里查看棉花面积的落实情况。有时对已栽种了棉花的地块还要逐一丈量,逐户登记。
有一次,我去授贤村落实棉花面积。村上有人知道我和表姐的关系后,就主动与我搭讪。钟大嫂说:“我与你表姐是邻居,她可是个能吃苦的好人啊。你表姐夫不在身边,一个人种三四亩地,又拉扯两个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还挤出时间帮助邻居做田里的事。她不仅经常到俺地里帮着除草或收种,其他的人家有了事,也是随叫随到,从来都不会拒绝人,邻居们都对她感激不尽。”
我说:“前阵子,因老婆生二胎没满月,我又抽不出时间,离我老家三四里路的一块地,草长得比玉米苗还高。我急了,就自作主张,去找表姐帮忙。她二话没说,就和我一起乘船渡过沂河,骑车来到地里。没想到,由于地质是粘土,加上连日来细雨蒙蒙,想用锄头耪,已无法办到。我想改日等地干了再来。表姐却说,‘既然来了,咱就用手拔,不就是七八分地的事吗?’”
由于走的仓促,我空着手,什么都没带。倒是表姐想得周到,她既带干粮又带开水的。毕竟工作量太大,直到太阳落山时分,才紧赶慢赶地把地里的草拔除干净。看着表姐手上一道道血口子,我的心如同被刀割了一般。
当得知表姐帮我去地里拔草的事以后,老婆生气地说:“你的心怎就那么狠呢?表姐有关节炎,又带孩子又种地的,她哪有时间帮咱拔草啊?!”
老婆做节育手术后,像是得了癔症,不是这个地方疼,就是那个地方不舒服,去好多家医院也看不出什么结果。表姐知道后,她就忙火火地跑来说:“年轻轻的,不该有什么毛病啊?不会是在什么地方扑上邪气了吧?不行的话,咱找‘神仙’看看,说不定就好了。”
我说:“那是迷信,‘三姑六婆’怎么治得了病?”
我以为表姐也就是随便一说。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她就带来一个老妇人给我老婆“治病”。表姐识字不多,她呈现的是一颗拳拳的心,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接下来的三四天晚上,表姐是风里来雨里去地帮着老妇人做“法事”。也或许是精神作用,老婆浑身轻松了,再也不用我每天给她捶背捏腿了。
九十年代初,我调到相邻的一个乡镇供销社工作。搬家前夕,我去表姐家给她打个招呼。
令我没想到的是,粉碎“四人帮”十几年了,农村经济经过改革开放的洗礼,已经向前推进了一大步。私人企业、万元户也屡见不鲜。可表姐家的经济状况着实让人担忧,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都不算过分。
情况原来是这样的:八十年代末,最后表姐夫所在的企业在无法经营的情况下宣布破产,每人仅领万把块钱的下岗金,就返回了老家。同时,表姐的关节炎已从腿部向全身蔓延,家里的收入都用于表姐的治病上了。
这样的家庭境遇,表姐从来都没给我透露过。在生活上没对她有所帮助,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换了一个新家,表姐仍把我的生活挂在心上。在新居刚刚安顿下来的日子里,表姐给我送来了一床宽大、厚重的新棉被。
我说:“表姐,您身体不好,家境也不宽裕,为什么还总是想着俺啊?这让俺心里不好受啊。”
表姐说:“我好好的,不用你操心。你比我小,我关心你是应该的。”
送别表姐的时候,老婆寻了一些东西想给表姐带上。
表姐说:“搬家三年穷,俺什么都不缺,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呢?”老婆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接受。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所在的企业几近破产。老婆承包了一个小门市,姑且维持生计,我则打工去了远方。这样,我对表姐家的生活状况就关心得愈加少了。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一个噩耗,说表姐因病去世了。
我请了两天假,想回去送表姐一程。结果,我急匆匆赶到的时候,表姐两天前已经下葬了。
表姐夫把我带到表姐的墓前。他泣不成声地说:“你表姐因病久治不愈,她怕拖累了家庭,一时想不开,就偷偷地自尽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只因为我没照顾好她,才使她走上了绝路。我想和她一块去死,可又舍不得丢下家里的两个孩子!”
我含着泪说:“你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表姐骨子里有一种紫云英般只知付出、不求索取的秉性,这种秉性一刻都未曾改变过。她是劳碌的一生,也是苦难的一生。她的离去,对她来说或许也算是一种解脱。”
正是紫云英花开的季节,表姐的坟墓就坐落在沂河岸边盛开的花丛中。表姐夫说:“因你表姐生前就喜欢在花园里种植紫云英,所以才把墓穴选在了这个地方,并且还在她的坟茔上栽满了紫云英花,以示对她的纪念。”
在异乡夜深人静的晚上,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倾泻在表姐给我的棉被上,使得绣制在被子上的紫云英花,变得鲜活,变得可人。仿佛这些花朵散发着的馨香和幸福正在浸润着我的心扉。表姐,天堂上有紫云英花吗?您在那里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