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夜夜蛙声(散文)
一
盛夏的夜晚,万籁俱静。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青蛙的叫声,这没有节奏毫无章法的鸣叫,给这孤寂的夜晚带来几分苍凉,几分悲伤。打破了夜的宁静,也打搅了我的睡意。
不知道是被蛙鸣吵醒,还是根本就没有睡着,我躺在床上,静听着青蛙放肆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既已无法入睡,索性放飞自己,让那纷乱的思绪随着青蛙的叫声,在夏日的夜晚狂奔。
天刚擦黑的时候,我和妻子散步于小区灯光初现的小路上,一只小青蛙肚皮朝天躺在了水泥路面上,简单盖住它的是几朵野花和浅草,仿佛它是刚刚被人草草掩埋了似的。四脚长抻着,蛙腮微弱地颤抖着。我俯身拿起,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旁边的水池里。又唯恐它在昏迷中会淹死,遂又让它躺在如同小船儿一样的树皮上了。
大部队好像已经撤退,就在这时间的空隙里,仍有一只在“放声”。只不过这落单的声音是弱弱的,无奈而又孤独。
“像在哭泣”……这是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来的一个词汇。怕是下午救下的青蛙苏醒了在以此报恩吧!又觉不是,这哪是报恩应有的欢快的节奏呢?怕是强大的队伍,出于惩罚一只弱势的可怜儿的所为吧。
声音又多了起来,似乎是为刚才那一只孤独的叫声,增加了一些伴奏的力量。
嘶鸣!集体嘶鸣!另外一个词语,又于我脑子里闪现。
二
耳朵里,已经存放着太多青蛙的叫声了,拿出来随便一比较,都有着天壤之别。
是很小的时候,在广阔的农村就存放好了的。一直也没缘由倒出来过。那时,我居住在一个偏远贫穷的小山村,即便粮食再怎么不够吃,也不会去用青蛙打牙祭。
青蛙与人类在自然界和平共处,彼此相安无事,它是捉害虫能手。每年三月,青蛙活跃在刚栽下秧苗的水田里,活跃在抽干了水的堰塘里……它们集结在有水的地方吹拉弹奏,把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使出来,那阵势简直要把夜晚掀翻天似的。忙碌了一天困倦的村民在蛙鸣中入睡,读书读累了的学生,在蛙声中寻找童趣?
我们都知道,虽然它们是夜夜鸣叫,可在一年中,也只有“叫春”的那段时间,才赶着急地叫上一阵子。平时的绝大部分时间,别说还能听到它们的叫声,就是见到其身影都很难。
春末夏初,肆虐的蚊子还没到齐,青蛙就像处处闻啼鸣的鸟儿们一样,活跃在广阔的田野。它们虽不及千山飞尽的鸟儿那样自由,可在水里也是肆无忌惮,那种想叫则叫、想游则游的自由,也是无“人”能及。鱼的安静和蛙的聒噪形成了鲜明对比,构成了春夏之交人们的视觉和听觉的两大盛宴,给池塘平添了无限生机。
年少的我,也曾追求过极度的自由。青蛙便是我最最羡慕的偶像。在我看来,青蛙永远没有烦心事儿,既不需要考学,也不需要为工作的事情奔波,那夜夜欢歌,像人们昭示着他们的欢快和无忧无虑。
我喜欢青蛙,喜欢青蛙那憨态可掬的样儿,小小的我,总是想把它们捉来占为己有。有一次,我在收割了油菜后的地里扯油菜头和野草,泥巴色的小青蛙在我脚前蹦跳,我顺势捉了一只拿回家,被婆婆发现了。
“青蛙在想妈妈了,妈妈也在找它呢……”婆婆告诉我说。
“那我去把它放了吗?”我问婆婆。
婆婆快乐地点了点头。
“我把它放到哪儿呢?”
“哪儿来还放哪儿去。它们一家人才能平安团聚呢!”
天黑前,我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好几个土田埂,最终才把那只小青蛙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从那以后,不管在准备收水栽秧的旱地,还是在薅草的秧田里,见到绿色的水青蛙,看到它们那急不可待的逃跑样,我都要把它们放生。即便在河沟里钓鱼,也要把钓起来的青蛙放回原处。“它们一家人也想团聚啦!”婆婆的这句话,我铭刻在心。
三
或许是年纪大了吧,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总是兴奋不已。青蛙的鸣叫勾起了封尘多年的儿时记忆。原本昏昏欲睡的大脑,一下子敞亮如白昼。
“河沟”那潭死水里,零零星星的青蛙们正在无数次地刷着存在感。遥想当年,它们的前辈们那些遍布整个山村、铺天盖地如潮水般汹涌的蛙声,曾经给这寂静的村庄带来多少希望,多少快乐时光,那是人与自然最和谐、最动听、最美妙的乐章。
白天,我从那“河沟”边经过,沟里的水浅见底。水变成了墨绿色,三月间掉落下来的花朵,以及干朽了的树叶儿,油污样的飘浮在表面。零星的小鱼悄然无声地游走,可悲地却把它们当成了遮荫的保护伞。以前那些鱼群畅游争先恐后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
整个水面,看不到一只青蛙在游动。
奇怪,那“河沟”里哪来这呱呱呱的叫声呢?难道它们是天降神兵不成?
生存环境的变化,青蛙失去了安全的家园;化肥农药的使用,青蛙失去了最佳的口粮。它们宛如天涯沦落人一样,风餐露宿暴尸田埂和公路,让人为之惋惜,为之心痛。
前几年,把家刚搬到小区里来时,我还为有这处与众不同、清澈明亮的水源地而骄傲呢!买房时,售楼小姐也沾沾自喜地介绍说,这里环境好,水源丰富……是最理想的居住地。便相信了她的话,才痛痛快快地选择来这里颐养天年。
住进小区后,好长一段时间都还觉得不错,心里很是惬意。能住在小桥流水、绿树成荫……的这等小区里,随时有种满满的幸福感。
那时,成群的青蛙,把整个夜晚都叫醒了。开始还不怎么适应,很难入眠。后来适应了,伴着它们的叫声入梦。再后来,当它们都偃旗息鼓了,反倒还多次失眠了。
不知是刚刚搬家而岔生的原因,还是在小区里,又能听到青蛙那熟悉的叫声,我和妻子总爱躺在床上,像躺在儿时的梦里一样,彼此不说话,以这种静静的方式,聆听窗外青蛙那快乐得没有一丝遮掩的叫声;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述着,以前与青蛙相处的那些有趣的故事来,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便甜蜜地入睡了。
时过境迁,才几年的功夫啊,一条明净的“河”,就变成了一洼臭水沟。只有等到雨季来临的时候,水位才升起来,与我们刚搬进来时见到的一样了!可能突然涨上来的洪水,与周围的青绿相比,显得既短暂又荒唐呢!那一定是:荒唐的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短暂的只有瞬间又复归到水涸的“季节”。
物业公司的解释是河沟漏水,修了几次都没能修好。奇怪的是小区居民都选择了禁声,上下班路上、晚饭后的悠闲散步,都从被污染的“河沟”边经过,却视水沟为无物。
四
我想起了那一年,村里无儿无女无老婆的五保户彦麻子,没能分到一粒救济粮,气不过就去队长家里要粮。队长家也断了炊,把他一顿拳脚撵出来了。回家的路上,青蛙扯破嗓子在田里吼,他把这看成了是对他不怀好意的奚落。
他平生第一次抓了几只青蛙熬了汤,还优哉游哉地喝了口小酒,心情格外转好。
当时,我们住在一个四合院里,他给我端了小半碗来,我看到了婆婆因此鄙视他的眼神。他肯定也看到了,一声不吭地放下碗就出去了。后来,婆婆连碗都给他丢了。
在我们村里,没有任何人想过要拿青蛙作盘中餐来填饱肚子,更没有一个人敢去实践过。
即便“懒得烧蛇吃”的人,也不会去打吃青蛙的主意。
谁都知道青蛙是益虫,秧田里的小虫无一例外的落入了它的口中。但饱满的谷穗,它却一粒也不会动;注满水的堰塘里,你正在淘菜洗衣,偶有一两只游来,连一点水花也不会溅起,很识相地消失了……当我们村里有人要伤害到它们,首先遭到的是全村人的冷眼,然后是集体的口水战,那口水也会把他“淹个半死不活”的。
没有饭吃的彦麻子,抓吃青蛙的事情在村子里传开,人们口诛笔伐,弄得他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
人们无时无刻无不在疏远他,他也自知理亏。在集体干活的田间地头,常常孤独地坐在那儿发呆。纯粹落寞得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后来,由于他做了几件保护青蛙的事,人们才开始慢慢搭理他,也逐渐消除了对他的记恨。第一件事,村里有个不谙世事的男孩,就是爱捉青蛙玩,正当他准备对青蛙实施开膛剖肚的手术时,被过路的彦麻子发现了,他硬是从那个野孩子手上,把那只可怜的青蛙给解救了。第二件事,一群孩子抓了一只癞蛤蟆在批斗,有人剪好了导火线,准备将其火化掉,也是他将其放生的。
自此以后,村里有些孩子知道他是青蛙的保护神,就常常来他这儿告状,某某娃娃哪天又捉青蛙了,某某娃娃计划哪天要对青蛙下手了……他听了以后就告诉他们说,使不得,小时候心狠手辣的家伙,长大了就一定是个凶手,学好就要从小时候开始。
五
天快亮的时候,青蛙的叫声还在小区里徘徊。我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是关于青蛙的梦。
远道而来的青蛙,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把我们小区那条小河沟塞满了,连周围的道路也被阻塞了。像这样规模宏大的阵容,连我小时候也不曾见到过。
呱……呱……呱……
呱……呱……呱……
一连叫了好几个夜晚,终于叫来了一场暴雨,让小河沟彻底换了新颜。
小河沟又呈现出了以前的模样。
“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以后小区里再没有了我们的叫声”。最后一只落单的青蛙,告诉了在一旁观望的我。而在它的前面,撤退的队伍全是残兵败将。
“那你们要搬去哪儿呢”?我不解地问道。
它木讷地望着我,很久才说道,“能去哪儿呢,我们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