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青涩记忆(散文)
一
开同学会的时候,“舟浦五狗”基本到齐了。那是前年秋天,在“仙人居”一个茶室里,狗海、狗平、狗伟和我狗亮都到了,惟独差了一个狗军。
仙人居是一家民宿,这里没有居住着神仙,却常有一些像神仙般洒脱的人来此休闲度假。秋阳暖暖地透过门窗射进来,给每个人的脸上洒了一层熠熠生辉的颜色。门外的小院里,菊花开得正闹,芬芳馥郁,遍地金黄。院墙上摆满了晶莹剔透的多肉,紫的、粉的、红的、绿的、黛的。墙边一隅,置有一个青石磨,有清水如涌泉般从磨孔中汩汨而出,沿着沟槽淙淙地流淌在一个小池中。池里有几条“火柴头”在喝水游动,好像还潜伏着几只小乌龟……
舟浦五狗是当年我们舟浦村五个淘气鬼的团体绰号,清一色的小屁孩,性质与现在“青春美少女”组合相似。我们年纪相仿,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我们出身各异,但向来平起平坐,没有贵贱之分。如果非要推选出一个“狗头”来,非狗海莫属,因为他最调皮。儿时,我们一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日间去读书,夜里偷果子,几乎天天都厮混在一起,仿佛是共一个鼻孔出气。弹指间,昔日的绿鬓顽童现皆是发染淡霜,各自东西,很少见面了。
似箭的光阴带走了流水的故事,却无法抹去那些欢乐的时光。
久别重逢,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那些早已远去的陈年旧事。记忆最深刻的,是我们上高中的事,尽管,它是那样的青涩。
二
七六年夏天,我们初中毕业了。我们所在的学校叫黄坦中学,是一所集初髙中于一体的混合制学校。她处于舟浦村尾的一个缓坡上,前身叫“文昌阁”,就在王家老祠堂的一侧,离我家约一里地,很近,可谓是近在咫尺。但一进入高中阶段,她似乎就离我远若天涯了。
那时候,没有中考一说,上高中是根据分配名额须由村里推荐确定的。狗海的父母是国家干部,狗伟的父母是人民教师,他俩上高中是可以保送的,但另外三条狗就悲催了。舟浦是一个大村庄,应届初中毕业生有十几个,而分到可以上高中的名额只有三个。为了公平起见,村里采用了抓阉的方式来决定全村学子的求学命运。结果,有三个成绩一般但手气特佳的女同学非常荣幸地迈入了高中的门槛。那些日子,她们的脸上陡然明媚了起来,就像村道两旁的石榴树挂果了一样,异常灿烂。剩下的同学,在经历过一场泪水的洗礼之后,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去另寻出路。
我的运气还不错,大姐夫有一位姓王的同学,在外区的峃口中学任教,他手头拥有一个上学名额,经好说歺说,他总算答应将那个名额留给我。那年,我才十四岁,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母亲尽管心有不舍,但为了以圆我的高中梦,也只能放任我到外面的世界自由飞翔了。
开学那天,母亲和大姐亲自送我去报到。同行的还有小飞和他的母亲。小飞不和我同村,他是山后人,他的姐姐和姐夫在峃口邮电所工作,他们也为小飞争取到了一个上学的名额。从舟浦到峃口,有五十多里路。一大早,我便挑着一袋米,一只小木箱爬上际㘭堂岭,下岭坑,经中堡,过龙川,往峃口走去。到达县城的时候,我们搭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于中午时分,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接下来,大姐就将我托付给了王老师,她和母亲便返回了。临别前,母亲又对我说了一些她已经对我说过无数次的话,她总是放不下我。最后,她眼噙泪花,一步一回头地走了。那一刻,望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真想大哭一场。
三
峃口是文成的东大门,学校处在新联村上首的公路里侧。几幢低矮不一的砖木结构的建筑,一个很小很简易的操场,非常随意地蛰伏一个小峡谷里。后面是浓黛的青山,左右两边是逶迤的翠岭,前临蜿蜒的五六省道。当时的公路还是砂石路,两旁站着高大挺拔的“三年背”。走下公路,是铺满鹅卵石、长有三三两两苍蝇树的江滩,江滩的尽头,便是日夜向东流的滔滔飞云江了。
峃口中学的高中部,每个级段仅设两个班。这么多年过去,我不敢确定自己究竟是分在了一班,还是二班,但清晰地记得我的同桌叫陈体虎。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圆头圆脑,浓眉大眼,身材矮小,我称他为“矮脚虎”。三十五年后,也就是在2O11年的圣诞节前夕,我随团赴意大利访问考察。一个早晨,我正在米兰的街头踯躅,忽闻“嘎”的一声,一辆宝马在我身边停了下来,随之就从车窗里伸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朝我喊,啊!老同学,你来米兰咋事先不跟我吱一声?我一看,竟然是多年一直未曾谋面的陈体虎。当夜,他把我拽到他自开的小酒馆里开怀畅饮。端盘子的是一个阿尔巴尼亚姑娘,金发碧眼,笑靥如花,我夸她漂亮,她开心极了。
我在峃口中学读了半年就转回了黄坦中学。那半年,岁月蹉跎了。我每天除了打乒乓、出墙报,几乎就没有认真听讲过一节课,学业荒废了。那半年,日子很清苦,每顿虽然吃的是白米饭,但菜配始终如一——炒咸菜心加“菜梗糖”。一次,王老师到瑞安的云前买了几条鲜带鱼,拌了面粉用油炸得黄澄澄的,他夹给我两块,我舍不得一顿吃掉,硬是配了三顿饭。一天,我跟着小飞到他姐姐家吃拉面,一连吃了三大碗,他姐姐只好重新开火。那半年,特别是到了夜深人静时,我特别想家,特想念待在舟浦的另外四条狗。
每个星期六,我都会离开学校返回老家,一为回家领取给养,二为与另外四狗欢聚。从峃口至县城,车来车往,交通较为便利,我往往都可以像电道游击队那样,或爬上卡车,或搭拖拉机即可。从县城至舟浦,就无车可搭了,都得翻山越岭步行着走,好在那时我脚力健,已经练就了“飞毛腿”,并不觉得辛苦。就这样,每次回到家,大多已是星光满天了。一次,我在路上追爬一辆飞驰的卡车,不小心摔了下来,脚肚被砂石刮开了一个口子,出了血。那天,我像一匹瘸脚的孤狼,在漫长的回乡路上艰难跋涉,回到家,已是子夜时分。母亲还在忧心忡忡地等着我,她看到我的脚伤了,便反复地问,我不敢告诉她真相,骗说是自己在上体育课时摔伤了。
那段日子,我与狗伟他们相聚的时间十分有限,基本上都是周日的上午在路廊槛简单地碰个头便散伙了,因为,我得马上又要启程赶路。真的,这样的生活真的折磨人,我曾经产生过放弃的念头,但想起母亲的背影,我挺住了。
舟浦五狗有三人上了高中,剩下的两个怎么办?狗平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与狗军和住在我旁头的爱珍他们一道搞了个“联盟”,自带小板凳,任凭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不管三七二十一,硬着头皮挤到教室里当“旁听生”去。他们告诉我,那是一场战争,一场为了追求梦想而与不堪命运较量的残酷战争。他们一次次像赶狗一样从教室里被人赶出来,又一次次鼓起勇气昂着头颅不屈不挠地挤进去。他们一直在坚持,坚持,最后,他们胜利了,从旁听生成为了正宗的高中生。
于是,那一年,舟浦村就出现了九个高中生,创下了历史新高。
四
七八年,我们高中毕业,非常幸运地遇上了国家恢复高考的大好机会。
五狗之中,狗海和狗伟是读书的天才,他俩当年便双双考入了大学深造,我们另外三条狗,榆木脑袋不开窍,皆视分数轻如鸿毛,全落榜了。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凌云之壮志。狗平脑子活络,精通琴棋书画,过了几年便如愿地考上了乡镇文化员。我和狗军,报名当兵去。
现在,我们不再年轻,奋斗了大半辈子,虽称不是业绩辉煌,但个个事业皆有小成。狗伟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先是回母校执教,后改行当记者,当发改局长。早年他爱好写诗,如今痴迷上了摄影,作品屡屡在国内外获奖,成了一个旅行家和摄影家。狗海从海洋大学毕业后,长期在水利部门工作。他嗜酒,每日飘着一身的酒香,惬意得像个神仙。更令人羡慕的是,他的女儿格外优秀,早些年考上了北大。狗平后来也改行了,先是下海创办养殖场,当了几年的“天蓬元帅”,后到云南种葡萄,现在家乡凤凰山脚下的栖真寺畔种植“红美人”。一百多亩地,几天前我刚到他的基地上看过,果树栽下两年了,长势良好,青果已挂满枝头。他说,他要把那些果子疏掉,不想让果树们“早熟早恋”,哈哈,他是一个挺搞笑的人。我嘛,一个小小的公务员,现在退二线了,闲着的时候偶尔写写文字,虽然穷酸了点,但自我感觉挺好的。
说好五狗要好好聚一次的,但狗军没来。打电话问他,他说忙呀,真的是走不开,下次吧。狗军挺能的,入伍后他在部队提了干。转业回乡先是在县广电局工作,后下海创业,现为温州某一知名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的二把手。去年他把我召到温州,让我住五星级酒店,美酒佳肴任我点,兜里不差钱。
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当年我们向命运低头,不再坚持,不去上高中,现在的舟浦五狗又将是一番怎样的人生境遇呢?这个答案很难确定,真的不敢妄加评判。但有一点,我们形成了高度的共识,还是老电影里的一句经典台词说得好——同志们,坚持住!坚持就是胜利!
苏轼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是的,人生就是一趟艰难的旅程,你我都是匆匆过客。人生之路不可能一帆风顺,难免会遇到一些坎坷曲折。“人生有两条路要走,一条是必须走的,一条是想走的。你必须把必须走的路走漂亮,才可以走想走的路。”如何走好?我认为,除了坚强,就是坚持。这是那段青涩记忆带给我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