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武阳观荷(散文)
一
蝉声响起,武阳的荷花已开成了宋词的模样。我将目光投向刘基故居前面的荷塘,看到了一幅浓彩淡墨的水墨丹青——无穷碧的接天莲叶,别样红的映日荷花,长得如此清清淡淡,又开得如此轰轰烈烈。
武阳是大明军师刘基的故里。夏至后的一天,我慕名前去,想不到首先遇到的,是满目的莲叶荷花。
一个面积百亩有余的长条形的荷塘,像一个飘着红香泛着绿浪的湖,泊在青山和村庄之间,从村头就开始铺翠飞红,一直绵延到村尾的小山脚下。层层叠叠的,茎茎朵朵的,含苞蓓蕾的,灿然开放的,清新,艳丽,是那么浓绿,又是那么鲜活红亮。沿着青草野花的田埂走将进去,塘水是凊的,清得若油;莲叶是翠的,翠得如玉;荷花是红的,红得似火……
此时,正值清晨,鸟儿啁啾,薄雾散去,山含情水含笑风如笛。露珠儿纯真得象儿童的眼,卧在莲叶上顽皮地打着滚。屏息来嗅,那是久违的清香,泌人心脾,似乎是来自莲叶的经脉,仿佛又来自荷花的丹蕊。望着眼前的一片黛碧、万簇摇红,顶上的一片湛蓝、一轮旭日,我遂想象着——这里的天,是被莲叶染青的,触目惊心的蓝,似乎只要经过一丝风,就会落下一阵蓝色的雨来。这里的初阳,是被荷花映红的,触目惊心的红,似乎只要惊飞一只蜻蜓,就会化作漫天的绯霞。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夏天,武阳就成了莲的世界,成了游客的天堂。显然,游客们和我的心思是不一样的,赤日炎炎,他们之所以来此,主要是为了觅一处清凉之地,以消难耐的酷暑。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我们都在观荷赏莲,偌大的荷塘除了荷花在怒放,到处都盛开着花阳伞的委婉诗篇。
荷叶是黛的,人是青春的。荷花是红的,人脸也是红的。这个浪漫的季节,来到武阳,人亦是荷,荷亦是人。
我不知道,岁岁年年,年年盛夏,这些莲叶荷花曾经沾染过多少人的脸庞,但我可以肯定,多年以前,曾沾染过一个乡贤的灵魂和思想。
二
武阳,是一个遥远的小山村,处于文成县南田山的黛青深处。这里,一水穿村,村口有松,流泉飞瀑,四面青峦之中,独开平壌数里,其间嵌有“七星落垟”,高旷幽静,世外桃源也。
一个地方的成名,往往总是这样——或因人,若卧龙先生之于隆中;或因事,若朱毛红军红遍八百里井冈。当然,也有因诗画歌赋出名的,若李太白之于庐山瀑布,黄公望之于富春山居。
让武阳一举成名的,是在元末,这里出现了一个前无故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奇才。是的,他就是刘基。
刘基,字伯温,谥文成,是元末明初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明朝开国元勋。对于刘基其人,历史上评价甚高。在帝王心中,他是“联之子房”。朱元璋赞他:“学贯天人,资兼文武;其气刚正,其才宏博。议论之顷,驰骋乎千古,扰攘之际,控御乎一方。慷慨见予,首陈远略;经邦纲目,用兵后先。卿能言之,朕能审而用之,式克至于今日。凡所建明,悉有成效。”明武宗称其:“慷慨有志,刚毅多谋,学为帝师,才称王佐”,是“渡江策士无双,开国文臣第一。”在史书记载中,他是雄才大略,一代宗师。《明史》云:“基、濂学术醇深,文章古茂,同为一代宗工。而基则运筹帷幄,濂则从容辅导,于开国之初,敷陈王道,忠诚恪慎,卓哉佐命臣也。至溢之宣力封疆,琛之致命遂志,宏才大节,建竖伟然,洵不负弓旌之德意矣。”在百姓眼里,他堪称传奇,既能经天纬天,又懂阴阳八卦,是个先知先觉的神般的存在。自古以来,民间就有“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之说。
谁能想到呢?一个远离尘世偏处一隅的小小村落,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彪炳史册的人物,这是武阳之幸了。
人人都说,刘基是个立功、立德、立言的三不朽伟人,是位“活张良,赛诸葛”。而我说,刘基更像是武阳源里的一朵莲,清白,圣洁,坚贞,忠诚。
心地似莲——“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生时若莲——“亭亭净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死后亦如莲——“香远溢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余香百世,让人千秋景仰。
刘基故居就简约地座落在村庄的一隅。一棵挺拔蓊葱的老树下,三间木屋,门朝荷塘,两溜低矮的厢房,分列两旁,先贤之画像,悬于客堂中央。他面容清瘦,目光如炬,仿佛在凝视着诗和远方。
他是在观荷吗?我问同行的老刘。
是的,是的。身为刘基第二十一代谪孙的老刘说。
我说,他真像一朵莲。
老刘说,还真像,很像。
三
武阳处于海拔八百米之上的群峦之巅,离天很近,风云浩荡,即便是到了炎夏,风清气爽,凉意阵阵,夜须覆被,是个天然的消暑之处。
多年以前,我曾来过武阳。那时的武阳,风寒茅舍低,老屋残墙斜。陌上花开,田间苗青,牧童牵牛,农人锄禾,时光漫漶得犹如远古的岁月,日子苦涩恰似未熟的青柚。这些年,随着乡村旅游业的兴起,当地人借助刘基之名,在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把村庄彻彻底底地整治打造了一番,仿佛是忽如一夜春风来,诸多古色古香的民宿就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整个村庄似乎在瞬间便回到了早已远去的明朝。
生意远比想象的火爆。在乡间小路,在“迷途武阳”,在刘基故居,在武阳书院,在荷花深处,我遇到了一拨又一拨的游客。他们全是说着不同口音的外地人,有瑞安的,温州的,杭州的,上海的,还有来自外国的金发碧眼和“黑脸白齿”。在荷间踯躅之际,遇见了一个明眸皓齿的绿衣女子。她是宁波人,很天真,她问我,这荷花是当年刘基亲自种植的吗?我朗声告诉她,是的,这些荷花的祖宗与刘基同龄,因为刘基特别喜欢莲。
我信口开言,心在笑,问自己,刘基爱莲吗?
答案是肯定的。刘基曾写过一首《采莲歌》,云:“采得红莲爱白莲,双桡快转怕人先。争知要紧翻成慢,菱叶中间绊却船。”刘基还写过一首《隔浦莲》,云:“朱帘不捲昼雨,弱柳愁千缕。事与孤鸿去,空相忆,同谁语。云水迷翠羽,人何许,玉佩沉湘浦。悄凝伫,春风到处,白蘋香满洲渚。泪篁自老老,目尽野田平楚。未用天涯怅间阻,回顾,斜阳犹在高树。”
这是两首意境全然不同的诗词,前者清新明快、意趣横生,后者沉郁伤感、愁绪满怀。必须承认,我与刘基虽为同乡,但对他惟有高山仰止,从不敢妄加评论。然我敢断定,这两首风格迴异的诗歌,足以证明他是一个爱莲之人,更是他人生境遇的心灵写照。根据我的分析,《采莲歌》应该是他在春风得意之时所作,而《隔浦莲》则是他在失志惆怅时所叹。
他是包罗万象,却又仕途多舛的人。公元1360年的一天,正是莲叶返青的时节,蜿蜒苍翠的武阳岭头伫立着一个人。他,年且五旬,神色从容,一袭青衫,青须飘飘,彼时正伫立在武阳岭头与故土依依作别,然后不疾不徐,拾级而下,豪情万丈地朝着山下的大江稳步前行。他,就是四十九岁的刘基。此番,他是应邀前往应天辅助朱元璋运筹帷幄、成就霸业的。
刘基,是一个一目七行的天纵英才。他十四岁入郡庠读书,二十三岁考中进士,可谓是一路春风马蹄疾。但在元末,他在仕途并不得志。元至元二年,也就是在他考中进士三年之后,他才被元庭授为江西高安县丞。他勤于职守,体察民情,执法严明,政绩斐然卓著。可叹的是他天生莲心,不愿与淤泥同污合流,很快就遭人陷害,辞官归隐。元至正三年,朝廷征召他出任江浙儒副提举,兼任行省考试官,后因检举监察御史职,得不到朝臣支持,再度上书辞职。元至正十三年,朝廷起用他为江浙省元帅府都事,主助当地政府平定浙东一带的盗贼。元左丞帖里帖木儿欲招安方国珍,刘基认为方氏兄弟乃首犯,不诛无以惩后。方重赂官府,终被招安,并授以官职,反而谴责刘基擅威福。刘基一怒之下辞官回乡。
唉,短短的十几年间,刘基三出三隐,为何?他乃是一朵莲啊!焉能与腐败昏瞆的元朝贪官污吏为伍?
刘基第三次辞官,一隐就是八年,直至朱元璋隆重请他出山。他自投奔朱元璋后,上书陈述《时务十八册》,主谋平定张士诚、陈友谅与北伐中原等军国大计,辅助朱元璋开创了大明江山。开始,他倍受宠信,上言进谏,劝君买善,严明法纪,不徇私情,劳苦功高,位列伯爵。但朝廷毕竟是一个大泥潭,他是一朵亭亭净植的莲,不甘做随波逐流的浮萍,由于他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后遭权臣胡惟庸所陷,病隐武阳,于农历1375年4月16日,含恨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五岁。
一朵莲,就这样谢了,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千万朵莲,今天又开了。这些莲,还认识刘基吗?我这样问自己。
四
曲径通幽,一谷雅然,别有洞天。一幢馆舍,名武阳书院,后靠青山,前临一池,池上莲叶盈盈,荷香弥弥。
书院是前些年新盖的。古时武阳有书院吗?我问老刘。你说呢?老刘笑道,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也是有。这话有点禅意,我不想去参悟。反正,我知道,刘基的《郁离子》,是他归隐在武阳期间著就的。
刘基博通经史,据说与宋濂师出同门,具有强烈的重历史、重致用的经世精神,是一个刚正峻烈、雄迈奇矫的英才,也是一个文家大家。他的散文集《郁离子》,便是其系列著作中的代表。徐一䕫说:“郁离子何?离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为盛世文明之治,固曰《郁离子》”。也就是说,郁离含有使“圣人”、“明君”成就文明盛世之伟业的意义。专家们认为:“在艺术上,《郁离子》吸收先秦诸子寓言汪洋恣肆、纵横捭阖的风格,并蓄柳宗元寓言锋利简洁和浙东学派务实不务虚的学问特点,既短小精悍,活泼犀利,又古朴宏深,余味曲包,在虚实相间里,寓丰富哲理于形象的描绘之中,内容恢宏,气魄宏大,是继柳宗元后使寓言取得文学地位的集大成之作。”
我则认为,刘基的文字分明就是“莲人说荷”,是古代知识分子对生命状态的诘问。如《樵渔子对》中云:“日高而起,日入而卧,目不接市肆之尘,耳不受长官之骂。”这近乎道的隐者生活,不是心在莲台,一般人是难以体悟的。又如《卖柑者言》讽刺贪恶官宦“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朽本质,不是“莲心”,焉出清澈无碍的“莲言”。
因此我说,把刘基喻为武阳源里的一朵莲,是恰如其分的。综观他的一生,胸怀若谷,刚正不阿,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文彩凛然,功盖九洲,四起四落,甘守寂寞清贫,不与污淖同渠沟,非莲之质,岂能达到如此境界。
在当地,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说朱元璋功成名就之后,受奸臣挑拨,有意让刘基退隐,碍于面子,不好明言,便赋诗暗示,云:“妙策良才建朕都,亡吴灭汉显英谟。先生此去归何处,朝入青山暮泛湖。”刘基是个知趣之人,听罢,立马走人。真的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
多年以来,我一直为刘基的遭遇忿忿不平。纵观古今中外,哪一个王侯将相,不是家遗豪宅华府,大墓陵园。刘基,除了拥有千古文章,便是西陵的一丘荒冢草没了。往好说,他是清廉之人,说难听点,就是一个穷光蛋。
武阳多莲,刘基本是一朵莲。感谢武阳的莲,是她们,让我蓦然开悟,释然了许多。望着眼前的青莲红荷,我想,它们一定是滋润着刘基的思想雨露长大的。那些青翠的莲叶,铺展开来,便是郁郁的文明;那些鲜红的荷花,怒放向天,不正是离离之火吗?
夏天,我到武阳观荷,遇到了别样的莲,还邂逅了刘基。
2021年7月8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