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一天，放学后回到家刚把书包放下，就看到二伯父家的年仅六岁的堂弟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叔叔、婶婶，姑姑老了！”在东北一些地区，给人报丧，通常说“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只见我的父母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呆在了那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母亲流着泪问小弟：“知不知道你姑姑咋死的？”小弟摸着头说：“不知道。”
　　 也不晓得二伯父二伯母怎么想的？竟然让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孩子来报丧！也许当时二伯父二伯母也被这个噩耗惊得变呆傻了，动不了身了，急急打发一个小孩子来报信。
　　 后来得知姑姑是自杀死的，而且死的方式很奇特，不是上吊，也不是服毒，是“投水”而死，投的不是海水，也不是河水，而是自己家里的水缸。在此之前，姑姑曾经和妈妈说过，她生活的村镇有人投自家的水缸死了，但她绝不会选择这种死亡方式，但她却食言了，她最终选择了一种她最不愿意的一种死法，可见她最后对死有多么决绝！
　　 姑姑的自杀和她脑炎的后遗症有关，几个月前，当姑姑在菜地里采摘蔬菜时，不小心被蚊子蛰了一下，当时没在意，后来持续高烧不退，去医院检查之后才发现得了脑炎，病情比较危急，最后不得不用冰块降温，花了一笔昂贵的医药费后，可谓倾家荡产才捡回了一条命，但脑炎的后遗症却让姑姑总想着自杀。家里把刀和剪子以及绳子等都藏起来了，但最终还是没有阻止姑姑自杀的决心，看来，一颗决绝赴死的心是通过任何方式都阻止不了的。
　　 姑姑去世的时候，祖父祖母都已经八十多岁了，一开始大家都瞒着祖父祖母，没敢告诉这两位耄耋的老人，怕他们禁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伤。过了一段时间，祖父祖母问父亲：“为什么这么长时间看不到你姐？她是不是出事了？”祖母的话，让父亲瞬间精神崩溃了，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当时泪流满面，那个疼他爱他的姐姐已经去了天堂，再也感受不到姐姐的疼爱了。祖父祖母看着流泪的父亲，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后来的日子，我就看到祖父祖母买了好多黄色的烧纸，然后用刻有大钱图案的圆柱形木质工具，一下一下敲击出一枚枚冥币，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每一次敲击都是心灵的震颤，每一枚冥币都凝聚着祖父祖母对女儿无尽的哀思。在这一声又一声的敲击声中，空中回荡着的是世间最凄婉的旋律。两位可怜的老人脸上呈现出的悲痛欲绝的神情诠释了人世间最痛楚的别离。不知天上的姑姑，你可曾看见，你年迈的父母对你有多思念多不舍，而你怎么这么狠心让两位老人为你如此伤悲！
　　 姑姑并不是因为意志的薄弱而选择自杀，相反，是因为过于要强而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就如张爱玲所说：“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二
　　 我印象中的姑姑穿着朴素，但非常整洁，梳着齐肩短发，柳眉大眼，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温暖的让人甚至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姑姑的言谈举止就像她的笑容一样，让所有和她有过交集的人都会心生感动，但唯独温暖不了姑父那颗冷漠又无情的心。
　　 姑姑和姑父是经人牵线搭桥而相识的，他与她最初的条件并不对等，姑父是一名教师，而姑姑只有小学文化，因为姑父是富农，在那个讲究阶级成份的年代，姑父勉强同意了和姑姑交往，但在去登记的路上，姑父发现姑姑一条腿有毛病，这下可触犯了姑父的底线，说啥也不同意结婚了，后来经过媒人的一番劝导，才勉强和姑姑进入了婚姻的殿堂。这也为姑姑婚后的悲情埋下了隐患。
　　 姑姑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主要原因来自于家庭，在她上小学时，父亲刚刚出生，而祖母那时已经四十几岁了，所以照顾二伯父和父亲的重任就落在了姑姑身上，姑姑不得不辍学回家照顾两个幼小的弟弟。姑姑的那条腿，也是因为弟弟淘气，用锥子不小心刺伤了神经，又没有钱进行及时医治，一条腿走路略有蹒跚，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姑姑这两条缺陷，对姑父来说是严重的。从精神上，姑姑低素质文化水平和姑父没法进行高层次的交流；从外表上，姑姑的腿又有缺陷，满足不了姑父对审美的要求。所以，姑父对姑姑是没有爱情的，婚后更是变本加厉。
　　 姑父经常和姑姑发脾气，有时候还拳打脚踢，姑姑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碰到人问起时，她又强颜欢笑，说自己不小心磕到门框上了，就像唐婉在《钗头凤》中所写：“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当夫妻和情侣间如果没有爱情的时候，就没有了心疼。有人看到这样的一幕：”路上，姑姑手里抱着孩子，肩上扛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吃力而缓慢地走在前面，而姑父两手空空走在后面……”
　　 表哥比表姐小几岁，当表哥出生后，体质非常虚弱，姑父和姑姑感觉这个男孩是养不活的，就像他们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一样，决定把表哥送人之后就离婚。
　　 而祖母可怜这个小外甥，就把这个幼小的生命接到了自己的身边，一口米汤一口米汤地喂，没想到奇迹出现了，表哥居然活过来了，姑父和姑姑的婚姻也死灰复燃了，到底没离成。
　　 不知人世间有多少像姑姑和姑父这样的婚姻家庭？没有爱情，为了孩子，为了社会的舆论，勉强捆绑在了一起，睡在一张床上，却做着不同的梦。
　　
　　 三
　　 姑父的工资微薄，不足以养活全家老小。而姑姑心灵手巧，她会手编苇席，一条条不起眼的苇篾，在姑姑的巧手下，编织成了精美的苇席，上面有着美丽的图案和纹路，就像一件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在那个穷苦的年代，姑姑通过编织苇席养家糊口，勤劳的姑姑编织了一张又一张漂亮又结实的苇席，走家串户去卖。
　　 姑姑家离祖父祖母家有二十多里的路程，大多时候姑姑都是徒步来看望她娘家的亲人，包括父母和弟弟弟妹以及侄儿侄女。每次来时，姑姑会推个小车，车上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真是琳琅满目，有她亲手编织的苇席，有各种糖果点心，还有色彩缤纷的衣服鞋帽……当家里过年杀猪时，小车里就装着一包包新鲜的猪肉，送给她亲爱的父母和她牵挂的弟弟弟妹。姑姑自己生活节俭朴素，但对于她挚爱的亲人却慷慨大方。
　　 姑姑不仅会编织苇席，还做得一手好的针线活，她会裁剪衣服，不用缝纫机，用手一针一针缝制，一夜工夫就会做出一件新衣服或者一条新裤子，姑姑将她满腔的爱都缝制在了新衣服上，我们小时候都穿过姑姑做过的衣服，又舒服又漂亮。她还教母亲裁衣服，在她的启蒙下，母亲对裁剪产生了兴趣，后来特意去学了裁剪班，还买了一架缝纫机，母亲没有姑姑的耐心去用手缝制衣服。
　　 姑姑每次来看祖父祖母时，都会住上几天，这几天姑姑会帮祖母做各种清扫工作，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姑姑白天坐在院子中，用沙子不停地摩擦祖母用过的漆黑的锅底，在姑姑勤劳双手的打磨下，奇迹出现了，就如一块璞玉经过精雕细琢之后的效果，那漆黑的锅底变得洁白铮亮，发出耀眼璀璨的光芒，姑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夜晚，姑姑会和妈妈促膝长谈，给妈妈讲许许多多她看到的或经历过的故事，她和妈妈更像无所不说的知己。
　　
　　 四
　　 姑姑为人和善，和邻里相处很融洽，姑姑是个热心肠的人，无论谁家有大事小情，她都会热心去帮助，比如婚丧嫁娶，都会见到姑姑忙碌的身影。如果碰到谁家有困难，她都会毫不犹豫伸出援助之手。有一次，一个街坊邻居家里不小心失火，家里的被褥和家具都在大火中烧没了，姑姑听说后，马上拿着自己家里准备给客人用的新被褥送给这家人，还拿了家里仅有的几百元钱送给这家受难的街坊。姑父下班回家，得知姑姑不仅送被，又格外送钱，满心的不高兴。姑姑对姑父说，你每个月都有工资，而他们家现在一无所有，我们能帮就帮一把，你是一名教师，觉悟应该比我高，姑姑的一席话，说的姑父羞愧地地下了头。
　　 姑姑不仅对自己的父母好，对公公婆婆也孝顺。虽然婆婆和姑父一样看不上姑姑，甚至有些苛刻，但姑姑还是照样孝顺婆婆。记得有一次，婆婆家做豆腐，姑姑帮着做，从磨豆子，过滤，煮豆浆，点卤水，到压制成豆腐，每一道工序都离不了姑姑，最后大家坐下来准备吃饭时，姑姑的婆婆对姑姑说，你应该回自己家吃，姑姑忙来忙去，连一顿饭婆婆都不让吃，姑姑最后没吃饭就回了家，路上迎着凛冽的寒风，姑姑感觉寒风刺骨，连心都吹得凉透了。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这就是我的姑姑所回报的，当她的婆婆由于脑出血导致昏迷，送到医院经过医生的紧急抢救之后，虽然从死亡线上逃脱了出来，却没有逃脱出半身不遂的厄运。接下来的几年，一直瘫痪在床，由姑姑悉心照顾。姑姑每天晚上都会起床好几次给她翻身，日日夜夜照顾这个曾经不待见她的婆婆，直到婆婆去世，一直都是姑姑照顾的，邻里都夸姑姑是一个孝顺的儿媳妇。
　　
　　 五
　　 自从姑姑不幸得了脑炎，经过治疗之后，从医院返回家中，姑姑的情绪就非常低落。脑炎造成的后遗症让姑姑只能卧床，身体不再像以前那样活动自如，还伴着疼痛。姑姑是一个要强的人，她一生都勤快惯了，以前都是她照顾全家人，而现在她感觉自己成了累赘，成了别人的负担。每天姑父上班之前或下班之后，她都强撑着坐着，姑父上班的时候，她实在撑不住就躺在床上。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姑姑感觉自己没有好转的迹象，变得越来越忧郁，她曾经对表姐表哥说：“如果我自杀死了，你的两个舅舅会不会来闹事？”她连她死后都想到了。
　　 家里人把家里所有能够引起自杀的危险物品都藏了起来，比如绳子、剪子、刀子等等。那天本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是表哥相亲的日子，未来的表嫂夜晚留宿在姑姑家，姑父就去了里间屋和表哥一起睡，而姑姑和未来的嫂子在外间屋里睡，否则，姑父就会发觉姑姑半夜起来，也许会避免这场悲剧。
　　 半夜时，表哥起夜，走在外间厨房时，腿被绊了一下，表哥最开始的反应是家里进来贼了，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母亲，当时身上还有余温，但是扶起来时已经晚了，姑姑就是这么决绝地离开了人世，抛下了她年迈的父母和一双儿女。
　　 姑姑出殡那天，天上下着小雨，雨是天的泪，上天也在为姑姑哭泣。街上站满了人，在雨中流着泪为姑姑送行，人群排了好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远方。没想到我苦命的姑姑，在死后会受到这么高的礼遇！是姑姑的仁慈和善良赢得了人们对她的敬重。
　　 姑姑出殡之后，亲戚们都回来了。后来，有人看到姑父骑着自行车走了，大家都追过去，最后追到姑姑的墓地。只见姑父跪在姑姑的坟前，放声大哭，他在向姑姑忏悔，忏悔姑姑活着时他对她的拳打脚踢，忏悔他在姑姑活着时的冷漠无情，他的哭声在凄风苦雨中是那么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