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夏日回乡杂记(散文)
一
出了高速路口,暴雨停了,车子拐入一条无名小路,大灯把前面照得一片雪亮,后方却陷入了茫茫的黑暗。这时还不到9点。在城里,这正是工作了一天的人们最放松的时候,夜市广场舞、酒肆大卖场,到处灯火辉煌、热闹非凡。此时故乡已是别样的情景,乡镇四周黑灯瞎火,静默无声。
车子驶上那条新铺设好的、还未来得及安装路标的省道,我就知道离老家已经不远了,只是再从哪个路口拐下去我并不确定,导航的定位此时也是模棱两可。坐在后排的老婆和儿子,嘲笑我到了家门口找不到进家的门。故乡的房屋建筑、周围环境大多相同。朦胧的月色下,只能看出大概。不知是人们都休息了,还是根本就无人居住,房屋里很少透出亮光。抱着试探的心情,我驾车沿着一条似是而非的小路前行。过了一会,我终于看到在前面那排影影绰绰的房屋中,有扇窗户透出的灯光。不知是庆幸没走错路,还是因为那一束熟悉的灯光,我有点激动地说“没错!到家了!”
快到村口,飘起了雨丝,在车灯的照耀下,像无数细密的针,斜刺下来。依稀看到两个人影,伸着头朝我们这边张望,儿子眼尖,大声叫道:“是爷爷奶奶!”
车子在远离院前的一块空地上停下,儿子一下车就被我母亲抢先拉入怀中,她上下打量这个她从小带大的孩子,一迭声地说道“我的乖乖,长这么大了,都到奶奶下巴了!”。父亲帮我们拿着东西,在前面带路,绕过泥泞和水洼,进入院子,里面灯火璀璨。堂屋前的大灯,房间的日光灯都开启了。铺了水泥地面的院子,刚被雨水冲洗过,溜光水滑,清清爽爽。水井边的丝瓜爬了半扇围墙,有胖胖的丝瓜吊着,有的顶着嫩黄的小花,即使在夜色中也依旧明艳。一只小蟾蜍从墙边的黑暗中跳出,一蹦一歇,把毫无防备的儿子吓得哇哇大叫,躲在他母亲身后不敢挪步。我父亲抢过一步,飞起一脚把那个小东西踢回到黑暗里。
三个月前,父母完成了在城里照看孙辈的重任,重新回到他们想念的老家生活。多年不住的农家院落,经过他们的侍弄又焕发出新的生机。熟悉的家具物品、熟悉的摆放方式,勾起了我的回忆。我们和父母聊了很久,虽然都是些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话题,却是那样温馨迷人。夜深了,雨已经停了,一轮金黄的圆月挂在深蓝色的夜空,格外皎洁明亮。屋檐和院墙的轮廓投射在地上,线条分明;院子里的水缸、多年不用的农具、黄色的丝瓜花,还有挂在屋檐下的一串串蒜头,伴着夏虫的鸣叫,静静地沐在如水的月光里,像极了一幅静物画。
清晨,我早早起床,一个人在村道上闲逛。阳光格外明媚,一切都暴露在日光之下,无遮无挡,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往年盛夏,村子里绿树成荫,树叶在风中招摇,哗哗作响。那条南北走向的村道,像是一条天然的绿色隧道,满眼碧翠。今日得见,在整个村子里竟看不见一棵高大的树木,到处光秃秃的。就像是个曾经有着浓密头发的男人,被蹩脚的理发师剪成了“秃头”,低矮的灌木则是不常打理的络腮胡子,在疯狂地生长。
乡邻告诉我,故乡的“秃头”造型,源于今年春天全乡一场声势不小的伐木运动。这是一个无奈之举。家乡地处苏北,栽种的树木以杨树为主。杨树易长,几年时间窜得老高。它在带来绿色和浓荫的同时,也带来春天张扬的飞絮。今年的杨絮特别多,漫天飞舞,钻进人们的口腔鼻腔,很不舒服;它们铺天盖地落下来,在田野、房顶、道旁铺上厚厚的一层,极易引发火灾。曾经这杨絮就烧了起来,借助春风,竟一发不可收拾。从村西南头的田野,一路向村庄席卷而来。那些走路打颤的留守老人,眼看着滋滋作响的野火,心有余而力不足。有头脑还算清醒的老人,在慌乱中拨打了派出所的电话,待那闪着警灯的小车“日弄——日弄——”嘶叫着赶来,大火已经烧毁了紧邻田野的那两间房屋,放在院子中的架子车也烧得只剩下两个钢圈。这种“野火烧不尽”的事件,在春天时有发生。于是,乡政府下令各村砍除杨树,以绝后患。
为补没有树木掩映的缺憾,道路两边种了些不知名的花草,在春天里争奇斗艳,有红的、粉的、蓝的、紫的、白的、黄的......点缀在半人高的枝枝蔓蔓中,像是给乡村道路镶上了花边。只是过于浓墨重彩,与简单朴素的乡村景色不太协调,像是一个破衣烂衫的农妇,戴了一串浮夸的项链。
我在镶着花边的村道上溜达,虽然还是清晨,但由于没有树阴遮蔽,不一会就感到裸露的后脖颈、手臂被晒的火辣辣的疼痛。与我记忆中盛夏早晨的繁忙不一样,村子里鲜有人来往,各家的大门依然紧闭,有的甚至被灌木淹没;虽然水稻和庄稼的长势似乎还不错,但田里也几乎看不到劳作的人。偶尔,也会与似曾相识的乡邻在路上相遇,他们大多与父辈年龄相仿。我礼貌地向他们招手致意、简单寒暄,没有更多的话题可以交流。
不觉间,我来到了曾经读小学的地方。20多年前,这个有着三排房屋的院落汇聚着全村的希望,学龄儿童都在这里识字读书。每日清晨书声朗朗,每到傍晚校门则像泄洪的闸门,一群儿童叫嚷着,奔涌着,向各自的家中飞奔而去。孩子们你打我一下,我挠你一把,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样子。
如今,院落仍在,只是显得低矮破败,围墙的一侧“激奋发之情”的仿宋大字依稀可辨,另一侧却是白石灰刷出的“秘方治歪嘴”“祖传专治羊羔疯”广告。石灰水沿着地址和电话号码往下流,像是泪水。曾经的校门,锈迹斑驳,用一条脏兮兮的链条锁着。我扒着门朝里看,草木丛生,但并未完全荒芜,一头母猪躺在烂泥中,四五只猪崽围着它哼哼唧唧地拱着吃奶。有几只鸡在觅食,听到人声,停下脚步,警觉的看了我一会,又低头专心觅食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头母猪身后,就是我读三年级时的教室。
回到家中,母亲已经把早饭摆上桌,其中有儿子昨天晚上就说好要吃的小鱼锅贴。小鱼锅贴在全国都有不俗的声誉,苏北的做法更具特色。先是把鱼红烧。油煎过的小鱼酥黄喷香,淋上酱油、料酒,加入葱姜蒜,在勾芡过的汤汁中小火慢炖,待鱼香扑鼻时,再在煮鱼的锅边,贴上一圈未经发酵的面饼,也就是锅贴了。小火慢慢煨着,让汤汁充分进入鱼肉,侵入面饼,锅贴会更加香脆可口。
鱼是邻居刚从鱼塘中钓上送过来的,母亲用心,锅贴烤得恰到好处,浸入鱼汤的部分,尤其鲜美。一顿早饭,使我和我老婆半个月的减肥成果功亏一篑!
二
早饭后,骄阳更加热情地炙烤着整个村庄,算得上是毒辣了。屋外连一点树阴也没有,道路被晒得发白。我们只能躲在家中玩手机、看电视。不一会儿,乡邻来串门聊天。
与乡邻们聊天,有一搭无一搭,毫无头绪。他们偶尔也对时事,发表一通大而无当的牢骚,但更多的是关心当下的生活。房屋要拆迁的说法,已经传了好几年了,但至今尚无实质进展。有的说因为拆迁补偿款少,有的说集中安置点在近乡镇附近,离生活惯了的村庄太远,难以达成一致。 “庄稼地都在这里,人跑到十几里外的街上住,是去找魂的吗?!”有人愤愤地说,把一口吐沫狠狠的吐在地上,砸起了细微的尘土。
十年前,村里还有妇女、儿童、老人留守,被人戏称为“386199部队”(38指妇女,61指儿童,99重阳指老人),现在也已溃不成军。在城里买房成了农村娶亲的基本条件,对城里优质教育资源的渴望,煎熬着望子成龙的父母,大家绞尽脑汁、东挪西借想办法在县城,最不济也要在乡镇购买住房,解决孩子上学问题。
阿旺是唯一还在村里留守的青壮年。他三十不到,身形高大,晒得黑红,头发黑硬如刺猬,脸上保有孩童般纯真的神情。我每次回到老家总能遇到阿旺,给他递烟的时候他总是羞涩地躲开,但并不走远。
阿旺爱热闹,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湊。他有时找个角落站着,有时搬个凳子坐着,闲聊的人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阿旺一点也不在乎。如果谁的话打动阿旺,他会在嘿嘿一笑之后,偷眼打量一下说话的人,然后迅速把头低下去。如果有人烟抽完了,就会冲着阿旺说:“阿旺,去!给我到小店买包烟来。”阿旺接过钱转身就走,一出门就跳跃着奔跑起来,并亮开嗓子放声高唱。那莫名的旋律和含混的唱词,没人能听得懂,但又快乐的情绪掩饰不住。
面对乡村的未来,村民有的只是担忧和无奈。生活还要继续,于是,大家找乐子寻开心,想使生活过得轻松一些。
“阿旺,跟老板干活苦不少钱吧?”有人问道。在家乡的话语体系中,把凭体力挣钱称为“苦钱”,把在单位上班挣钱称着“拿钱”。我刚上班时,时常被乡邻问起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所以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没—苦—到。”阿旺把头向裤裆里勾了勾,瓦声瓦气地答道,眼睛偷偷瞧向门外,看那正翘起后腿撒尿的土狗。
“这东西现在可了,细活干不了,出笨劲他一人顶俩!”说话的是阿旺的二伯,七十多岁了,干瘦如材,沟壑纵横的皱纹间填满了尘土,牙齿脱落不少,说起话来跑风漏气,口水总是往下掉,但精神矍铄,目光有神。
“小老弟,不是我小看你,就你这样的,两个也顶不上他!”阿旺的二伯笑着对我说。我缩着头嘿嘿一笑,“那是,那是。”给他递过去一支烟,顺势朝边上挪了挪。
“阿旺,前天说你去相亲了,看上人家没有啊?”旁边一个嫂子一本正经的对阿旺说。
阿旺嘴里嘟噜了一声,含义不清,但表情显然是害羞了,头都快勾到裤裆里去了。
最近有人给阿旺说了一门亲事,准备去相亲,才发现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阿旺那个来历不明的后妈,要阿旺去找件他二伯的衣服穿。他二伯就是之前那个说话跑风漏气的老汉,一个老光棍,一辈子土里刨食,也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阿旺只好穿着印有“XX饲料”的白色T恤去相亲,到哪相亲,相亲对象是何人,结果怎样,就像阿旺刚才的回应一样:含糊不清。阿旺家人把消息瞒得死死的,是怕村里有人坏了阿旺的好事。
三
吃过晚饭,太阳西下。我出门闲逛,碰到了白天在一起闲聊的那几个人。走着,走着,有两条狗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壮大了声势。这样一支人畜混合的队伍,在乡间镶着花边的村道上走走停停,有些逍遥自在、又有些荒凉寂寥。
夕阳从西边铺卷过来,村子包裹在一片血色中。我们驻足凝望,只听到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厮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