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征文“火红的七月”】禁渔期(情感小说)
一
涨水了,黑龙江终于涨水啦!李坤像一只鱼鹰似的蹲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倾听江里涨水的“汩汩”声。
涨水是没有声音的,可李坤能听见,不,应该说他能感觉到。
李坤一个人来到江边的时候,天还没亮。他沿着江边上下走了一圈,也没发现孙老四的渔船。那些平日里漂泊在江面上的渔船,如今都被拖上岸了,一只挨着一只,锁在一根酒足有盅粗的钢丝绳上,像一群野牧归来的老黄牛,被拴在槽头上,静静地卧在那里,可是就没有发现孙老四的渔船,他咬牙切齿骂一句,妈的!这个龟孙子,到底把船藏到哪儿去了?
如今正逢禁渔期。按理说,他的渔船也应该拴在这里呀,怎么会找不到呢?李坤不死心,挨条渔船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李坤只好找块大石头坐下,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跟小把刘二扁头已经十多天都没下江捕鱼了,可是每天不等到天亮,仍旧准时从炕头爬起来,到江边呆上一会儿——他们这些整年到头生活在江上的捕鱼人,也沾上了鱼腥气儿,闻不到腥腥的江水气味,人就打不起来精神。歇网的这些日子,李坤一直提不起精神头,木呆呆地看着那些被拖上岸上的渔船,麻木得一点感觉也没有。
江边一片寂静,听不到鸟叫声,也听不到鱼跃出水面时发出来的泼剌声。在江的下游,似乎有只马嘟噜在有一声无一声地叹息着。他侧着耳朵仔细地听了听,叹息声又消失了。李坤不禁咧嘴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如今正是黑龙江的禁渔期,怎么会有渔船下江捕鱼呢?
东方的天边抹上一笔淡淡的鱼肚白,挣扎着渐渐放亮,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淡了,终于一抹淡淡的粉色镀在天边。
天亮了,刮起了晨风,江面上荡起层层涟漪。闪动着粼粼波光的江面也被朝霞染红了——除了几座突兀的山崖下面映出一片阴影外,其余的江面全变成了粉红色。上游的江水还没有从暗蓝色中挣脱出来,沉睡了一夜的黑龙江也苏醒过来,不停推涌的波浪在水边堆积出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漫坎,上面点缀着几片白色或者黑色的贝壳。
江水比昨天傍晚的时候又上涨半尺多,裸露在岸边的那块大龟石已经被上涨的江水淹没了一半,只剩下龟背还露在外面,在波浪中时隐时现。今年的江水似乎也在和他们这些打鱼人过意不去,故意闹别扭似的。禁渔期前两天,江水还一直在往下澈,禁渔期的当天便稳住了,紧接着便开始涨水。有几个好信的渔民在江边摆放了几块石头,做记号,第二天早晨再到江边,那些做记号的势头已经水淹没,一点痕迹都看不见。照这样涨下去,用不了十天八天江水就该满槽了。
江里一涨水,那些一直躲藏在江心深沟中的鱼也该出来了,游到岸边浅水处寻觅食物。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扫浅滩的好时机。可是今年从打开江后,一直澈水,直到禁渔期的那天,江水才算稳住了,接着开始慢慢地上涨。江水刚刚上涨,县渔政那艘蓝灰色的汽船也来了,把整个江边死死地看守住,那些渔民谁还敢下江啊!打不着鱼,连今年的网滩承包费怕都交不上了,李坤能躺在炕上睡个安稳觉吗?
天亮了,太阳跃出江面,每朵浪尖上都闪动刺眼的白光。这工夫,聚集到江边来的打鱼人越来越多了,有的坐在渔船上,有的叼着卷烟蹲在石头上,仨一伙儿,两个一堆地议论着。突然,有人大声叫骂起来:“妈的,这场水要是早涨几天,哪能那么早歇网啊!”
有人接过话来说:“骂江有什么用?人家又没让你不准下江!应该找水产公司去问问。不让咱们下江,今年的网滩承包费咱们就不交啦!”
“对呀,对呀!走,走啊,找公司说理去呀!”
“你们找公司有什么用啊?难道是他们不让下江的!”站在人群外面的孙老四,兜头给那些群情激愤的打鱼人泼下一盆冷水,撇撇嘴说。
“孙四大哥,你说,咱们该怎么办?”有人问孙老四说。
“老老实实回家眯着吧,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去!告诉你们,县渔政也是在执行国家的法令,不是哪个人说句话就好使的!”孙老四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走,别搭理他!感情他儿子在渔政了,能向着咱们说话嘛!”
“走啊,走!谁要是不去,就是孙子!”
愤怒的人群似狂风卷起的巨大波浪,骂骂唧唧地朝江堤扑去。李坤一直蹲在那里没动地方,他不想去凑那份热闹。他早已经看透了,水产公司里的那些人不见得比他们不着急。渔民打不到鱼,交不上网滩承包费,那些坐办公室人的工资和奖金到哪儿弄去呀?只是县渔政下来了,他们也没有办法。这些人既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又想挣大钱,好事全被他们占去了,苦只苦了他们这些打鱼人啦。
看着人群上了江堤,他走到水边蹲下,把一只手探进江水中,然后手掌朝上贴着水面,感受着上涨的江水传递过来的快感。
禁渔期之前,李坤就一直提不起来精神,懒得下江打鱼了。其实不仅他打不起来精神,几乎江边所有的打鱼人心里都火赤愣愣,见什么都烦!连那些平时见到渔船归来便趋之若鹜的鱼贩子们都懒得搭理那些刚刚靠岸的渔船,他还能提起来精神吗?不用到跟前他就知道,那些渔船的船舱里不过是一些两三寸长的小鲫瓜壳子、黄鲴子和小白漂子,除了刺就是骨头的小鱼,还有什么好显摆的呢?那些鱼贩子之所以一直蹲在江边不走,都是在等着孙老四的渔船回来。他就不明白了,连那些打了几十年鱼的老渔把式都打不到鱼,可是孙老四这个半吊子渔夫却从来没有空着渔船回来的时候。李坤实在想不明白,他到底从哪儿打的鱼呢?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也凑过去看了看,这才彻底弄明白了,孙老四船舱里的鱼全是死鱼不说,条条都是肚瘪腔塌,一眼便看得出来是炸死的鱼!
江里这些年炸鱼的人越来越多了,每年开江后和封江前的一段时间,时常能听到炸鱼的沉闷炮声。赶上刮西北风的时候,南岸漂一层大大小小的死鱼,叫人看了特别心疼。可是夏天,鱼散得满江都是,孙老四到底从哪儿炸的鱼呢?他偷着跟随过几次孙老四,想弄清楚他到底在哪儿炸的鱼?可是,孙老四那只“雅马哈”机器的铝合金渔船跑得实在太快了,李坤的铁壳渔船吃水又深,憋得直冒黑烟还是撵不上,只好作罢了。李坤愤愤地想,渔政管这儿管那儿,怎么就不管孙老四炸鱼呢?
李坤心里十分清楚,别说镇里的渔政管不了孙老四,就是县渔政也不会管孙老四的。那家伙的大儿子就在县渔政上班,年年禁渔期都到他们这里待上二、三十天。儿子敢管他亲爹老子吗?这些年“法”是越来越多了,管事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可是别管什么样的“法”,有多少管事的人,也是对有人好使,对有些人就不好管用!比方说《渔业法》吧,就管不了孙老四!大江也没盖盖儿,也没上锁,下江打鱼还有问他们?渔政的汽船总不会整天在江边蹲着吧,只要它一离开,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哪年的禁渔期县渔政汽船不下来,哪年不是把江里所有的渔船都拖上了岸,可又有哪年耽误渔民下江打鱼啦?
往年且不说,单说去年的禁渔期吧。县渔政的汽船一离开,几乎所有的渔船都偷偷下江了,三四天工夫,水产公司那座一百六十吨的冷库就冻满了鲜鱼。只要县渔政的汽船不守候在江边,剩下的什么事情还不好说呢!镇水产公司不但不会去抓那些下江的打鱼人,还得帮他们听风看哨,一起看住县渔政的汽船,听到点什么动静,早早地挨着网滩通风报信。渔民要是在禁渔期下江打鱼被县渔政抓住,对谁都不好!果然,一切都如李坤所猜想的那样,那些到水产公司去讲理的打鱼人,又垂头丧气回到了江边。镇水产公司的经理出来和大家伙解释了半天,说他们已经多次和县渔政交涉过了,想让渔民们在禁渔期的这些日子也能正常下江打鱼,结果却被县渔政一口回绝了。连镇水产公司的几个头头脑脑也弄不明白,他们在什么地方把县渔政的人得罪得这么惨,连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其实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不过,镇水产公司的人不说就是了。他们不说,打鱼人心里个个都十分明白,肯定和去年秋天发生的那起事有着直接关系!
孙老四这些年以至承包镇里的渔亮子,去年秋天他没有挡箔,拦着河口下了好几趟老母猪网,光是小鱼苗就起了十几万斤。镇上的渔民对他这样祸害小鱼苗反应特别大。水产公司的干部也觉得孙老四实在太祸害人了,派个副经理领几个人乘船到了渔亮子,准备拔孙老四下在河口的老母猪网。他们没说上几句话,孙老四先动手了,抡起铁锹差点没把那个副经理的脑袋劈开瓢,吓得几个人连滚带爬地撤回到船上,到镇派出所报了案。
那天镇派出所还真的去了几个警察,把孙老四带了回来,关了拘留,还要罚他一万元钱。当天晚上,孙老四的儿子从县里开车回来,经过一番交涉,也不知道达成了一份什么协议,派出所又把人放了。镇水产公司听说派出所放了孙老四,几次前去询问,也没有问出个结果,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肯定从那以后,县渔政便和镇水产公司结下了积怨。
今年的禁渔期县渔政确实是想和渔民们过不去了,直到禁渔期的第五天,渔政的汽船还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把江边看守死死的,一只渔船也下不了江。渔民们这么闹腾了一把,水产公司更害怕渔民夜里偷着下江打鱼了,又派个姓张的瘸子到江边去看守渔船。
聚在江边的渔民渐渐散去,李坤也站了起来,低着头,弓着腰,一步步朝江堤上面走去。
二
这几年,双河镇也变得热闹起来了。在镇中央的十字路口附近建起好几栋新楼房,不仅开设了好多家食杂店、饭店、药店和旅馆,还有歌舞厅和洗浴城等一些娱乐场所。每天不等到天黑,歌舞厅和洗浴城门前的霓虹灯早已亮起来,那些招徕顾客的高音喇叭更是从天刚两一直响到深夜,一天到晚喧闹个不休,把这个边陲小镇吵得沸沸扬扬。
上了江堤,李坤兜里的烟没有了,拐进路边的一家小卖店,准备买包香烟。没想到正碰到孙老四从里面出来,俩人差点没撞到一起。
看见孙老四,李坤不由得想起前两天刘二扁头曾跟他说过的悄悄话,要他紧赶紧把素英娶回家。刘二扁头还说,镇里有些人在私下里议论说,孙老四也在一直追求着素英,弄不好该被人家抢走了。李坤听了刘二扁头的话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太当一回事。他了解素英,肯定不是那种只看钱不看人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总是在变的,况且素英也并没有对他有过任何许诺,更没有说过要嫁给他的话。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如果没有这种事,镇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呢?这么一想,李坤看孙老四的目光就有点不对了。
孙老四见李坤这样看他,便把李坤拉到外面说:“往后没事,你少王素英家跑好不好?我和素英就快结婚了,知道内情的说你这个人是自作多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道的还以为素英怎么样呢。你也不好好想一想,素英会嫁给你这样穷得叮当乱响的男人吗?真的嫁给你,不也是跟着干遭罪嘛!”
听孙老四的这番话,肚子里的一股火直窜到李坤的头顶。可他不会说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孙老四,只能自己干生气,怒气冲冲地瞪着孙老四。
看见李坤气得那副样子,孙老四更来劲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别生气。来,先抽支烟,到我们结婚的那天一定请你去喝喜酒。”
李坤实在忍受不住孙老四的这番戏弄了,一巴掌打掉了孙老四递过来的香烟:“滚,你给我滚开!”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告诉你,看在都是乡里乡亲的,我才给你面子,否则早就对你不客气了!”孙老四也陡地变了脸色。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李坤突然抢上前一步,抓住了孙老四的脖领子。孙老四更是先下手为强,朝李坤的脸上就是一拳,两个人厮打到了一起。两个人搂抱在一起,滚到马路上,引得好多人跑过来看热闹。李坤必定比孙老四要小十来岁,身体又结实,很快把孙老四压在身底下。他抡起拳头,正要朝孙老四的脸上狠狠地来两下,把这张不要脸的脸打扁了,突然有个女人朝他大声喊:“住手,李坤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坤抬头一看,素英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她气得脸色煞白,指着李坤说:“你还要不要脸了?两个大老爷们在马路上打架,也不丢人!”
见到素英在指责自己,李坤顿时泄气了,站起来想跟素英解释。可素英根本就不听,气呼呼地一个人走了。
望着渐渐远去的素英的背影,李坤知道自己是彻底没戏了,三个人当中该撤出来的只有他了。尽管他还不死心,可人家不爱你,还能硬把人家捆回来吗?回到家里,他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又去素英家想说事说昨天的事,好好跟她解释一下。没等聊到正题上,李坤就被素英卷了回来,撒了满脸苞米面。
当时,素英正拿着锄头在菜园子里铲地,看见李坤好像把昨天发生的事忘了,打招呼说:“李大哥,今天怎么这么闲着?”
“听说,你想给虎子买只渔船,我过来看看钱凑够了没有?”见到素英,李坤原来的那股豪气顿时消失到九霄云外。他认为女人都喜欢钱,他原来的女人就是这样,见他打鱼拿钱回来,满脸都是笑,钱拿回来少了,顿时就把脸耷拉下来。今天他兜里确实没有揣多少钱,底气有点不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