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命中注定(中篇小说)
大片大片的夹竹桃,劈里啪啦绽放花蕾,粉的,黄的,白的。夜空中飘荡着迷人清香。从滨湖区中学高二(1)教室窗口看过去,灯光掩映下,一片灿烂花海。伍微微是个狗鼻子,对异常情况特别敏感,她耸着鼻翼说:“这香韵真叫妖异。我感觉胸闷,是否中招了?”
讲台上,朱古喻抬起头来:“夹竹桃枝叶、花朵、果实都有毒,同学们没事,不要去那边游玩。”
金鑫鑫蹲在座位上,正拿个小圆镜,研究粉刺,顾影自怜,他理直气壮地质问:“既然知道有毒,校园为什么种这么多?”他爱打破沙锅问到底,女生赠他法号十万个为什么宝宝。
“既然知道我在学校没有话语权,你为什么要讲这样的话?告诉你,七金同学,你馋了不去偷吃,就没问题。”朱老师睨而视之。他有意让同学轻松片刻。
同学们很配合,哄堂大笑。金鑫鑫把头埋到满满当当的抽屉,窃窃偷笑:“夹竹桃?还偷吃?我有病?”
高一时的班主任王老师,患有严重美尼尔氏综合症,压力一大就天翻地覆,带一年后就办了病退。朱老师新任班主任,不久就和学生打成一片,关系非常融洽。他今年廿二岁,个头一米八三,滨洲大学化学系毕业,分配回滨湖区中学,摩拳擦掌,锐气满满。校长见他年轻,把学生会、团组织都交给他带。学生私下赞他擂行老师,他会拳板,手劲很重,板书时,粉笔在他手上寸寸断掉。自古以来,这怀沙镇地方上,就有学打拳习惯,许多男人都以能打一套南拳、太极拳为荣,防身又健体。朱老师留着稍长头发,往后倒梳,眼睛闪闪发亮,说话犀利尖刻,为人正派,把学生当弟弟妹妹,大家都佩服他。许多妹子对他心存憧憬,只是不敢表露,这属于一种英雄崇拜情结。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乡村孩子没有太多资源,考砸了,结局再好是复读,然后是打工,娶妻或者嫁人。所有人像鸡站在稻秆绳上,哆哆嗦嗦,忧心忡忡。马上就要高考,大家都珍惜晚自修时间,没有多少工夫用来玩笑。所以,笑过以后,众人就埋头在资料堆里,默默做着作业。笑声像落单的灯蛾,在教室里绕了一圈,从窗口翩翩飞去夜空。
王朝龙从厕所赶回来,在楼道里听了个话音。他匆匆忙忙拐进教室,挤过同桌蒋建国身后,卷起英语书,肘子倚在窗台上,脸冲夜幕大声背单词。王朝龙一直嫌弃蒋建国话太多,妨碍他背诵。其实大家都集中精神,各自为战,有做数学练习题的,有做语文的,谁也影响不了谁。时常有灯蛾从王朝龙身边飞进教室,舞之蹈之,集中到日光灯管边上,爬来爬去,安营扎寨,有的把命送在天花板上。忽然,王朝龙夸张地叫唤:“矮油,那是谁啊?老朱同志刚刚说过,不要在夹竹桃里钻来钻去,这是明目张胆走近科学?”
蒋建国爱凑热闹,赶紧攥着钢笔,站起来挤过去:“哪里哪里?”
王朝龙指着暗夜里相偎依的人影:“看样子,是我们班的郎才女貌。”他回头看教室,的确,二排、三排两个最佳位置空着。
“真的真的,他们钻在夹竹桃里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肯定是研究夹竹桃毒性有多强。做你的作业去,蒋光头。”他撸一把建国寸头。
郎才女貌是班长和副班长,龙安亭和周晓琴。龙安亭是农家子弟,兄弟四个,他排行第三,性格木讷腼腆,说话吞吞吐吐。因为成绩好,朱老师要他继续当班长,锻炼他。周晓琴是钟山校长独生女,五官明朗大气,身材瘦高,性格直爽,还弹得一手好凤凰琴。钟山校长不姓钟,姓周名文斌,这个绰号,源自他戴的钟山牌手表,时价三十元。他常年穿一件灰色中山装,有点褪色,袖子稍短,这只手表彰示着他的地位,这是公社书记、镇长一级干部的标配。市面上买不到钟山牌手表,搞到计划票,才能戴上这手表。他是左撇子,每周晨会,他在台上训话时,习惯用左手在空中挥动,加强语气,手表在阳光下闪耀,全校学生视线,就随着他手臂划来划去。
学校位于城乡结合部,有区有镇有公社,学生中不乏乡镇干部子女,打听钟山手表价格并不难,所以,许多学生了解钟山牌手表价位,那是领导干部一个月工资。半大小子,爱显摆,拔高自己,与大人平起平坐。有调皮学生以此品牌称呼校长,逐渐当成绰号流传开来,大家都开叫他钟山校长,后来包括周晓琴,私底下也这样笑称,她必须和同学站到一起。同学成年后,有条件在订婚时购买手表,钟山牌手表已经过时。几乎所有人戴的手表,都是坐船去里弄那边买的,大块头三星电子表、石英表,从宝岛走私过来。
王朝龙和蒋建国,窃窃私语半天,窥视心理占了上峰。他们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摸下楼,走过夹道,靠近夹竹桃,听听郎才女貌说什么。
夹竹桃下,周晓琴轻声地问:“就这样放弃?”
龙安亭向上推一下近视眼镜,期期艾艾:“我也没什么办法。”
沉默片刻,周晓琴说:“我们一起努力一下,说不定可以解决。”
龙安亭垂头丧气:“怎么解决呢?想遍了,没办法的。要不我去你家求婚?你爸肯吗?”想起她爸脸色,他就抽搐。
周晓琴怨气上升:“那,我们怎么办?”
龙安亭想一下,说:“我们?再说吧。”
周晓琴强势起来,提高声音:“你老是说,再说吧再说吧,我不喜欢你的性格。你这样的人,有什么担当。”
龙安亭唯唯诺诺:“当时,你不是说最喜欢我这样的性格吗?”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现在我不喜欢好吗?太软弱,没主见。”
“别这样,我们不要互相伤害。你明天就不来上课,以后见面就难了。这样告别,你会难受的。”
周晓琴终于爆发:“我怎么摊上你这样的人。”
龙安亭想说,这不是我的原因,是你先放的手。但他性格内向,说不出伤人的话,厚嘴唇哆嗦两次,还是说不出狠话。终于他放弃抵抗,不再分辩,抬脸看着周晓琴,目光里有说不尽的哀怨。一楼的高一班级,没有晚自修,教室黑咕隆咚,只有二楼高二两个教室投下灯光,晚风中,夹竹桃灯影幢幢,周晓琴能接收的哀怨,已所剩无几。周晓琴叹一口气:“有缘无分,我们等来生吧。你要经常联系我,不要就此生分才好。”
龙安亭嗯一声:“我知道,我尽量。”
王朝龙和蒋建国想不到,听到的对话竟如“梁祝”一般凄婉。两个男儿痛心疾首,但也无可奈何。龙安亭和周晓琴,与同学们关系都不错。他们的恋情,在潜伏期时,知情者并不多,但是,“我只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的攻守同盟,使得越来越多同学,逐渐掌握他们的进展。起头先,大家稍微有些起哄,之后是默默祝福,当然也不乏羡慕嫉妒恨。学习艰苦繁重,大家差不多要被压垮,同学中,能有一对人儿两情相悦,也是极好的话题。尤其是男生,寝室卧床夜谈时,经常会在插科打诨荤素对话后,奸笑声声,暧昧深长。至于夜渎与此话题有无关系,不得而知。
即使是朱古喻,知道龙安亭和周晓琴,一起牵头组建学生会、团委,出墙报、组织国庆联欢会彩排、运动会选拔,出双入对,日久生情,也只不轻不重感慨一声,不要影响学习哦。他是过来人,刚刚离开大学,少年老成,老气横秋,并不看好课堂恋情。校园里,恋爱是一种传染病,血气方刚,牵手牵扯,牵肠挂肚,有样学样,去探索人体奥秘。你递给我学习资料,我塞给你参考答案,你分给我一条咸鱼干,我挖给你半个咸鸭蛋。从朦朦胧胧暗恋,到明目张胆恋爱,忙里偷闲享受情感。但高考过后,基本分道扬镳,善始善终没有几对。
周晓琴凝视着他,要把他身影吸进心底去。她仰起头:“我先进去,不许跟着我。”她的性格向来霸道。
离开他的视线,她就垮了下来。有气无力走回教室,呆坐一会儿,动手收拾书包。平时亲近的闺蜜伍微微,稍微掌握一些情况,不时看看她,默不做声。她咧嘴朝伍微微笑笑,感觉自己唇皮干燥得要撕下来。她背起书包,抱着资料走出教室。过了很久,龙安亭沿着墙壁彳亍进来。他失魂落魄,强自镇定,找着位置坐下来,打开模拟试卷,摘了自来水笔帽,把笔杆子攥在手上,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干脆趴到桌上闭目养神,胸口兵荒马乱的,一片颓废。
周晓琴孤身只影走出铁门,她没回头看,校园不值得。路灯垂挂着,在微风中摇晃。她慢吞吞走在灯下,身影拉长又缩短。家并不远,再怎么慢,再不想回家,也有到家的时候。时间够晚,母亲脱了外皮裤,披着外皮衣,坐在被窝里,有一眼没一眼,听着电视,边织绒衫,边想事。听见女儿进门,她下床趿了布鞋迎出来:“肚饿吧?镬里有水蒸糕,你爸还没回来,我分一半出,给你吃。”
周晓琴瞥一眼她踩扁的鞋帮,气鼓鼓地:“别理我,气饱了。”径自往自己房间去。
母亲掀开被子爬回床上。儿子周晓平,坐在床头看九寸黑白电视。母子俩对一下眼神,心领神会。周晓平站起身,去镬灶上,热气腾腾端过去给妹妹:“水蒸糕,加了红糖,热乎乎的,啃一点。”
“哥,装傻有意思?”
周晓平:“什么叫有意思,什么叫没意思?”
“装,还装。我不理你,比打你还痛。”周晓琴哼哼着,鄙视他。
“这是爸的意思,他这老军阀,作威作福,谁吃得消?”
周文斌在部队当教导员,前年转业到地方。十五年部队生活,性格说一不二。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老山战斗打响前夕,在猫耳洞,他答应过营长李光辉,把女儿指婚给李光辉儿子,李家女儿嫁周家儿子,两个同乡搭档大老粗,一句跟一句,拍着自己和对方大腿,为奇思妙想叫绝,说是姑兑嫂,亲加亲。战斗中,大老李为小老周挡过一颗流弹,瘸了一条腿,哥俩成为过命兄弟。酒桌上,拼起酒来,命都不要。
李光辉转业到沙城县民政局当副局长。第三天,周文斌约他来家吃饭以示祝贺。李光辉正中下怀。他知道周晓琴成绩好,担心她考上大学后,瞧不起自己儿子,会远走高飞。儿子李又峰,是他心头疙瘩,三寸钉那么高,不爱读书,初一就休了学,十五岁早早就业,托关系安排到民丰公社企办当通讯员。
李光辉酒足后打个饱嗝,提出让孩子早日完婚。周文斌一诺千金。两家交换过戒指彩礼,俗称手指定,等于小订婚。李光辉身体越来越差,近段时间蔫蔫的,去医院做检查,证实是单个字,肝癌晚期,如五雷轰顶,人都脱了形。作为对家族骄傲的重视,李宅祠堂大掌公出个主意,让李又峰订婚结婚冲喜,可能提振李光辉精气神,给李家带来彩头。
明天就是好日,父母之命,棒打鸳鸯,只是苦了初尝禁果的周晓琴龙安亭。周晓琴不理哥哥,掀起凤凰琴绣花盖布,叮叮当当弹起《茉莉花》。周晓平压低声音:“夜深了,别敲了。”
周晓琴胸口堵着气,琴往桌心一推,躺到床上:“出去出去,人家睡了。”
周晓平拉上妹妹房门,在堂中站一站,看见父亲跨进家门,就唤一声:“爸,回来了。”
周文斌哎一声:“晓琴回了没?”
周晓平说:“刚到。叫她吗?”
“没事。她明天别出去,你也请假。双喜临门,留家里待客。”
“知道。我明天留住她。”
按惯例,晚自修,龙安亭最后离开教室。同学们成群结队,轰轰隆隆冲下楼梯,分散到寝室,花样百出,啃年糕,泡酱油饭、咸菜饭,泡三甘粉。三甘粉又叫三合粉,糯米、黄豆、芝麻炒熟,石磨磨成细粉,装盒子里,带到学校当接力。晚自修后,挖出两到三勺,加入沸水拌匀,成为糊状坯料,立等即食。也有等不及贪便的人,直接挖一勺子,送到嘴里,用口水闷着,舌头搅拌,勉强溶化。此时,边上便有好事者逗乐发笑,一笑像导弹爆炸,冲口喷出一团烟雾,继而咳嗽不止。
待大家稀里哗啦泡脚洗漱后,校园安静下来,龙安亭才起身回寝室。想周晓琴该到家了。他也不收拾课桌,走到门边,扯绳关闭天花板两条灯管,大楼顿时漆黑一片。楼梯上方白炽灯,什么时候坏了,明天要通知电工换一只。他打开挂锁,将铁杠推进门框,按上挂锁,锁上门,拔出钥匙,藏在裤子口袋。这边探出手指头,去触摸楼梯把手。他觉着自己就像行尸走肉,按照惯性进行,心已经随晓琴进了周家,他没去过,只凭想象。下弦月隐入厚厚云层,伸手不见五指,他顺着楼梯把手,摸黑踏下楼梯,空空作响。楼梯下是中空的,阿婆打扫好,就把扫帚放进去,还锁上,担心学生找不到扫帚,拿了她的去。已经摸过一年半的路,他今天还是踩空两次,差一点滚下楼梯。拐到下半部楼梯,云层间挤出了月亮,操场跑道边草叶上,有些许亮晶晶。
另一幢大楼里实验室,放着生理卫生教具,有骨骼图和人体骨架标本,养蘑菇木耳的玻璃器皿,烧杯、U型管,堆放到一处,气味经久不散。学校一直有鬼魂传说,据说当年工总联总武斗,死了人,都堆在那边。有一头白虎精,白天休息,半夜出没作祟。值班同学戴上红袖套壮胆辟邪,还是不愿巡逻去那边,感觉凉飕飕的,阴丝冷。朱老师年轻,苦极恶(调皮),也有可能三八廿八假朦,偏生爱叫老实学生去搬实验器材。胆怯的同学,万不得已走差,领了器材,忙不迭撒开脚丫子跑回来,玻璃器皿叮当作响。楼在那里,一想起来,就难免忐忑,自吓自。
所言的“命中注定”,不是唯心,而是借用典型事例,再次印证:性格,决定命运!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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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写的时候,脑子里转的都是这首歌,谢谢老师!
命世高标酷似人,
一官小试活州民。
中原天子方推毂,
上国诸公亦念恩。
注想金銮新右相,
却行革履旧曾臣。
定知前日华封老,
又作商山副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