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浮生晚唱(小说)
一
田七雇吴秀云当保姆,说巧合说无奈,说什么不如说是命。命中安排,命中注定,田七爱听命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嘛,呵呵。
那天早晨,做好了饭菜,田七喊嗳伙计半天没有应答。心里纳闷,仔细一看,老天爷,嗳伙计两眼空空洞洞,仿佛深渊。瞬间,扑通一声,田七感觉自己也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了。这哪里是我共枕眠30多年的嗳伙计啊?分明就是无知无觉的一摊肉!田七甚至掐自己一下,已确定是不是梦。
对了,得交代一下嗳伙计的由来。
田七他妈连生六个丫头,临秋末晚才有他,捧着含着养大。到男大当婚时,读师范中专的田七本来心有所属,他妈死活不同意。说一般小的媳妇不知疼男人,田七羊羔似的乖乖听话,娶了邻家闺女。
妻子大他6岁,该怎么称呼呢?姐?妹?大名?小名?似乎都不得劲儿。有一天事急,张口来了句:“嗳,伙计”。谁知这一喊,竟喊了一辈子。认识田七的人,不知道他老婆大名,光知道叫“嗳伙计”。
田七眉眼周正,英俊挺拔,多才多艺。尤其是唱一嗓子好歌,写一手好字。做小学教师不长时间,在一次全市中小学文艺汇演中,一首《乌苏里船歌》,“阿郎赫尼那——”哇,优美的旋律,穿金裂石的缥缈声音,观众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唱一回拍一回,经表弟刘长财引荐,不久进了全市有名的国营大厂。那时候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小学老师赚得少,地位低,不受待见。所以幸运的田七,让很多同学羡慕。有年轻人打趣,田七呀,凭你,哪样不差,天天夜里搂着大媳妇不觉得亏吗?田七嘿嘿一笑,算是回答。知足常乐的田七性格好,没脾气。一天嘻嘻哈哈,一辈子嘻嘻哈哈,说好说赖,不计较。
窗户大开。一棵高大的杨树正蓬勃的起劲,枝枝丫丫上繁茂的叶片绿得晃眼。风吹过来,似女人的手抚摸,发出擦拉擦拉舒服的呻吟。田七两手摇晃着嗳伙计,不停地喊,不停地喊。
喊累了,瞅着窗外,一个念头像被追赶的野兔,在脑海里急速地穿来穿去:跳下吧,就从这里跳下去吧。没脾气的田七,此刻也没了主意。
正在这时候,电话叮铃铃响起来,吓跑了野兔,惊醒了田七。被台风困在海岛度蜜月的刘长财,语气焦灼不安地说,他妈不行了,让表哥代他去尽尽孝道。
好吧,好吧。田七抹一把满脸的泪水,收拾一番走出家门。
刘长财是远房表弟,小田七两岁,打小就精灵八怪,原本是电工,因一本长篇小说《寒门痴女》,轰动本市文坛,成为著名工人作家,随即摇身一变,变成厂报编辑。渐渐地,人们都不叫他刘长财,叫刘长篇。刘长财拍手:这名我喜欢!虽说两人沾亲,同在一个厂,但关系若即若离,主要是田七不想走得太近。这话后表。
待田七慌里慌张赶过去的时候,表姑人已归西。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死人是活人,一个长得高挑白净的少妇,正手脚麻利地给老人净身、穿衣。见田七进来,微微点下头,算是招呼。不用猜,一定是刘长财说过多次的那个保姆。少妇不光身材惹眼,脸也清爽明媚,是那种让人看了还想再看的女人。田七又认真再看一眼,不觉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这么眼熟呢?
田七回到客厅,相关不相关的人正在夸保姆如何能干,如何会照料病人。一个胖女人说,大夫都说,若不是照顾得好,老太太早走了。寻常百姓就这样,贬褒一个人时常常会七嘴八舌,尤其事关生死。一干人正喋喋不休,表妹粗鲁地来了句:人死了再好顶屁用,谁看好谁雇回家吧!”话头这才刹住。
那时没有家政公司,保姆潮是暗流涌动。自从田七办了内退回家,刘长财试图用切身体会劝说表哥,让他也雇个保姆,可他固执己见。这会儿眼见为实,深受触动,分分钟下定决心,我雇。我雇回家!
田七跑前跑后帮忙料理完了表姑后事,就带着吴秀云回家了。
推开门,一股子骚臭味扑鼻而来。田七有些难为情。他是个要脸面的人,可事到如今,脸面成了奢侈品,没用,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于是带公婆到丑媳妇床边,硬着头皮揭开嗳伙计身上的薄被子,说,挺麻烦人,你行吗?
吴秀云一脸平淡,胸有成竹点头,行。不麻烦你不会找我。
田七心里发暖,盯吴秀云片刻,听说你是招牌保姆,他报出一个价,问:可以吗?价低得自己都吓一跳。田七不是吝啬鬼,刹那间完全鬼使神差,突发奇想,“这个模样俊俏能干、似曾相识的小媳妇,是不是个财迷呢?”当然,嫌多嫌少,最后都会给她加码。
谁知吴秀云竟微笑颔首,不卑不亢,行,田叔,钱呢,多点少点无所谓,我先做着,合适不合适,咱再商量。
嗯,够水平。你试我,我还要试你呢!田七不禁暗暗赞赏,刘长财说得果然没错,这女子,了得呀!
进了屋,吴秀云就像进自己家,这走走,那看看,不到80平的两室一厅。虽说大荒看去还算规整,但细节差池,缺少主妇料理的迹象随处可见。北屋显然是保姆间,淡蓝色门被彩笔胡乱涂鸦,像不入流的写意画。简易把手下边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黑洞洞的,如魔兽独眼。她停下来,五指并拢,将手伸进兽眼,若有所思。
田七赶忙解释:哦,钥匙找不到就把球锁砸了,一会买个安上。
吴秀云摇头,不用。说完穿上工作服开始干活。田七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你吧,主要任务是照顾我老伴,卫生我来搞。
你说你的,吴秀云当没听见。她把窗帘、桌布、床单、被罩全给摘下来,放洗衣机洗。洗完衣服的水拖地,擦桌椅板凳,擦柜顶窗台,甚至擦常年不动的犄角旮旯。擦完的家什锃明瓦亮,能照见人。又把锅碗瓢盆等吃饭家什,用沸水煮、开水烫。她做这一切,动作麻利,手脚敏捷,像在参赛。收拾完卫生,再和田七一起,给嗳伙计架到卫生间,洗澡,洗头。浴后的嗳伙计,里里外外换上干净衣服,整个人香喷喷的,整个屋子都香喷喷的。
田七瞅得两眼发直,恍如梦中。家里有个女人晃来晃去,干这干那,厨房里叮叮当当,卫生间哗哗啦啦,太有韵味了,太动听了。多久没听过了?他想和这个年轻的女人随便攀谈几句,诸如老家在哪,家里情况等等。可吴秀云嘴里哼哼哈哈,手下一刻不停,明显不想多说,田七讪讪的,把日记本拿到平台,记下今天发生的一切。
一切收拾利落,吴秀云走过来问,田叔,能找一根绳子给我吗?
二
田小雨听说老爸雇了保姆,惊得嘴巴张老大。真的吗?谁敲开了老爸的花岗岩脑袋?忙不迭将消息告诉弟媳柳叶,柳叶也吃惊不小。
嗳伙计出现老年痴呆症状时,尚不到老年。开始虽说记忆有些减退,可其他一切正常,包括夫妻生活轨道运转,田七压根没当回事。那天晚上在外应酬,喝了不少酒,回家发现,和衣而眠一辈子的嗳伙计,一丝不挂躺在那儿,冲田七痴痴笑。这伙计,结婚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这么荡。荡的田七久违了的冲动,如点燃的二踢脚,拔地而起。
谁知,这边刚要动作,那边突然双手护住下边,嘻嘻笑着:你干什么呀?田七以为是老了老了学会耍嗲,很是开心:嗳,伙计,你今儿行啊。这时,冲动愈发急切,四肢正欲全力配合,没想到被猛地一脚给踹下床。嗳伙计扯着嗓子大喊:他爸快来!抓流氓啊!田七赤条条从地上一个高蹦起来,上前捂住嗳伙计的嘴。是夫妻不假,但一把岁数,这深更大半夜,惊动四邻,好说不好听。于是,轻声软语唤着,哄着。一直快到天亮,嗳伙计瞬间清醒,三下两下穿好睡衣,说句,唠叨起没完,困死了,快睡快睡。
从此,嗳伙计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记忆彻底混乱。夫妻生活轨道,戛然断裂在田七五十二岁,没有一点声响。不过房事对田七来说,要紧不要命。要紧的事,他能对付,也能克服。要命的事,他纵有三头六臂也束手无策。譬如说,今天水龙头忘拧死,把楼下刚装修的家,淹个一塌糊涂;明天煤气阀忘关闭,幸亏发现及时,没酿成大祸。哎哟,祖宗嗳,几十年建立起的钢铁般邻里关系,生生给搅成了烂煤渣。这可怎地是好?
儿女两家人惊慌失措跑回来,看老妈的状态,各自难受。找保姆吧,田小雨提议,举了好多这家那家的例子,就差把保姆说成救星。属铁公鸡的儿媳柳叶不但赞成,还同意出份子钱。
大家都盯着老爸。
田七笑眯眯不表态。
侯连成在平台抽烟,田小雨喊他进来,问他什么意见。虽说是女婿,侯连成老成持重,深得老丈人赏识。侯连成掐掉烟头,小心翼翼说,长财叔家那个保姆姓吴,咱若也能——
听这话茬田七就来气,管他姓吴姓有,一边去!当时听说刘长财找了个保姆伺候瘫痪在床的老妈,就很不以为然。今天轮到自己儿女,也想把嗳伙计交由陌生人照看,不免心生悲戚。他迅速收回笑容,使劲摇头,掷地有声:不找!我的伙计,有儿有女有老伴,让别人来照顾!笑话!轮流保护,不雇保姆。有困难,想办法克服!散会!
田七的话,一言九鼎,哪个敢不听。
大家轮流值班。辛苦虽辛苦,一时间,家里风调雨顺,四邻太平。哪想到,嗳伙计每况愈下,两年光景,连吃饭穿衣也不会了,智商,情商,就像上坡的轮子掉了轴儿,车子轰轰轰往回倒,一直倒到山根底下,倒到襁褓里,一时一刻离不开人。困难太大,办法想尽。田七心疼老妻,更疼儿女。最后一咬牙,向领导递交了内退申请,怀着满心酸楚,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离开他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工厂。
田七坚持记日记数年,回归家庭后,第一件事,从老妻记忆出问题开始整理,建立《伙计日记》,专门记录嗳伙计病后的点点滴滴。他不曾料到,这本日记出了大名,这是后话。
柳叶对田小雨说,姐,咱回家看看吧。田小雨说,好,看看从西边出来的太阳啥样。
推开门,窗明几净,香气袭人。尤其卧床多年的母亲清清爽爽。不一样,真是不一样。赶紧去翻老爸那本《伙计日记》,里面详尽记述了保姆对“只剩下一摊肉”的嗳伙计无微不至的照看——吃饭穿衣、擦屎擦尿、洗澡按摩,样样尽心。
吴秀云不仅活儿干得好,对全家人都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其实她比田小雨才大五岁,小雨感觉在她面前像个孩子。每一次临走时,吴秀云就问,愿意吃什么,我下次做。饭做好了,一家人高高兴兴坐下吃。吴秀云把样样数数的饭菜,用搅拌器搅成糊状,再一口一口喂床上只会喘气的嗳伙计。等大家吃得差不离儿了,她找个角落狼吞虎咽吃几口,然后动手收拾洗刷。小雨柳叶来帮忙,她笑呵呵说,不用了,陪田叔唠嗑去吧。一次田清风傻了吧唧说,吴姐你吃饭快,干活快,拉屎尿尿也比我们快。小雨黑着脸呵斥弟弟,不会说话你闭嘴!
吴秀云小田七18岁,张口就喊田叔田婶,她呢,顺理成章就是孩子们的吴姐。
田七甭提有多高兴,日记记得更欢。嗳伙计从早晨睁眼到晚上入梦,事无巨细都在日记里。孩子们也都挺感激,总是吴姐长吴姐短的。尤其是田小雨,简直把她当成亲姐。
一次,田小雨打开吴秀云的简易衣柜,发现一摞红红紫紫的布料,用手巴拉巴拉,亲昵地说,姐嗳,你现在是城里人,可别再穿这些花花哒哒的衣服,丑死人,扔了吧!说着,一不做二不休,扯出包袱就要丢。正在做饭的吴秀云,放下擀面杖,上前几步抢过布料,不好意思笑笑:别扔,有用呢。以为吴姐舍不得,服装厂女工田小雨,一口气给她做了好几身漂亮衣服。
产假休完,生产能手田小雨常常泡病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侯骏不到两岁,工厂改革如火如荼,车间安排田小雨倒班,她说孩子太小,能不能再等半年。主任说下岗吧,能倒班的女工多得是。田小雨愁得黑油油的头发见了白茬儿。
星期天傍晚小雨来看望爸妈。吴秀云正飞针走线缝制尿垫子。家里的毛巾被、秋衣秋裤,但凡破了旧了,统统被废物利用。每次看到老妈床上半人高花花搭搭的尿垫子,田小雨总会感慨,老爸回头是岸,英明透顶。
田小雨对正看足球赛的田七说,爸,我遇到难心事了。说,田七头也不回,对着电视大喊大叫,半天才问什么难心事?田小雨皱着眉头讲了一遍。田七一心看球,背对女儿,语气轻松建议:送托儿所不行花钱雇人看嘛。小雨气嘟嘟说,她同事的孩子就是被人给看丢了。
啊!终于田七扳回脑袋,瞪着两眼,孩子能看丢?胡说!
不骗你啊爸!小雨有点急,那老太太去市场买菜,孩子放在手推车里。买完菜回头一看,车在,孩子没了。
吴秀云也停下手里的活计,津津有味听故事,嘴里不住“啧啧,啧啧”惋惜。她知道田小雨先天子宫移位,千辛万苦才怀上孩子,所以两口子对儿子分外疼爱,这也送不得,那也舍不下。你要放心,吴秀云轻声慢语,倒夜班时就撂家里,我帮照看。
田小雨乐不得让干净麻利、厨艺高超的吴秀云来解她燃眉之急。她瞥了一眼床上的老娘,试探地问,能行吗?
未等吴秀云表态,田七“腾”地从沙发站起来,不行!给一份钱做两份工,不公平!吴姐要能忙过来,小雨说,钱不是事。那也不行,照顾你妈,我们一点二五劳动力有时还忙不过来呢(他自称0.25劳力),再照看你儿,还是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