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时光】油煎豆腐(散文)
这儿是湖南资水一带,旧称宝庆府,现为邵阳市。
这儿过年的习俗,依然是旧时的传统,年前必备的家常菜,依然是旧时的老三样:猪血丸子、油煎豆腐、烟薰腊肉。至于鸡鸭鱼鹅,时令蔬菜,那都只为打发过年这两天(大年和春节)。但这老三样,那可是要吃到来年以后,农忙时请人帮手,逢节时招待应酬。
这老三样里,猪血丸子是豆腐和着猪血捏的,油煎豆腐是豆腐搁油锅里炸的。这过年的三大件里,豆腐就占了两样。而这豆腐,美味而廉价,豆子是自个儿地里种的,豆浆是自个儿磨的,豆花是自个儿煮的。
咱庄稼人,啥都吝惜,但就是不吝惜力气。咱有的是力气,也舍得花力气。咱吝惜钱,但从来不吝惜力气。只要使力气能办到的事情,咱就决不花钱。
在庄稼人心里,力气是从来不计算成本的,只要使力气能做到的事,那就是成本最低廉,最合算的。
于是这儿的人们,不但能种地,也掌握了一些粮食作物的古法“深加工”。酿酒、打豆腐,这儿的人家家家都会。推磨拉碾的,谁抡了勺子都能忙上一阵子。
平常时候,自不必说,谁家要有个需要,便向人借了磨,借来豆腐匣子和黄桶(一种大木桶),豆浆磨进黄桶里,自己磨、自己煮、自己榨。而到了年前,则更是各家各户酿酒、打豆腐忙个不停。
我们村子,三、四十户人家,每到年前,村里人家仅有的一两副磨、和一两副豆腐匣子,则更是从东家搬到西家,又从西家借到东家。
每年从大年二十四(我们这儿有一句歌谣,叫“二十四,磨豆子”),一直忙到大年二十八,几乎每天都有人家在磨豆腐。而再晚,也就赶不上大年三十前把豆腐煎出来,也就吃不上过年的油煎豆腐了。
这磨豆腐前,先把豆子倒出来,摊在簸箕里,挑出那些瘪的和霉变的,还有一些泡不胀的(俗称“公豆子”)。然后将挑选好的豆子浸泡在桶里,十升八升的,泡上一个晚上以后,便向人家借来磨(磨不是家家都有的),一边推了磨,一边往磨里舀浸泡了的豆子。磨出来的豆浆,便流进早塞在磨下的黄桶里。而同时在头一个晚上,便将早已买回来的石膏埋在柴火堆里烧烤,烤熟了便从火堆里捞出来,凉着备用。
我们这儿打豆腐,从来不用卤水,只用石膏。石膏调出来的豆腐鲜嫩、味纯。
没烧的石膏叫生石膏,烧好的石膏叫熟石膏。熟石膏凉了后碾碎,碾成粉末,盛在一个木瓢里,然后调上水,洒在滤了煮了后舀在黄桶的豆浆里。盖上盖子捂一会,制作就完成了。
石膏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多了豆腐会“老”,少了豆腐太“嫩”。捂上一会后,桶里的豆浆就凝结了。然后揭了盖,拿筷子在凝结的豆浆里划几下,就现出结晶的豆腐花来。然后舀了豆腐花,倒进早已铺垫好的豆腐匣子里,榨干了水分,那就是豆腐了。
小时候,母亲就带着我们磨过几回豆腐。磨是手推磨,推起来很费劲。有时候,母亲让我们帮着她一起推。有时候见我们累了,母亲就让我们往磨眼里喂豆子,她一个人独自推着磨。有时候推得手掌磨起了泡,她就往嘴里哈两下。
不过,更难忘的,是每年过年前煎豆腐。父亲往灶里添上火,往油锅里倒半锅油,等到油滚了,就拿了一方方豆腐切成块,塞进油锅里。豆腐塞进油锅时,都沉在锅底,等到炸干了,豆腐就浮上来。于是父亲把浮上来的豆腐一片片拣出来,摊放在一个木盆里。每摊一层,就在豆腐上洒一层盐。而我们兄妹,便都围在油锅旁,一双双眼睛紧盯着油锅里的豆腐。母亲见我们这馋模样,便拿一只碗,撒一把盐,倒上水,让盐溶解在水里。然后父亲每拣出一片缺了角、或损了边的豆腐泡在溶解的盐水里,我们就吃一片。有时候,兄妹们难免起争执。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年难得吃上几顿好吃的。于是过年,便成了孩子们的期盼。每逢年前煎豆腐,我们兄妹都围在油锅旁,眼睛骨碌碌直盯着油锅打转。
这油炸的豆腐,泡上盐,保鲜、耐收贮。煎好后的豆腐从盆子里拣出来,塞进一个泡菜坛子里,捂上盖,这样一直能收到来年清明以后。有收贮好的人家,还能在清明祭祀时,向祖上供上一盘年前的油煎豆腐。如果这油煎豆腐是茶油炸的,那就更能收贮到来年端午,直吃到端午时待客不变味。
我们这儿没有茶油,只产菜油,过年的油煎豆腐,便大都用菜油炸的。菜油炸的豆腐不鲜嫩、发黑、成褐色,且容易霉变。不过,在我外祖父家,他们那儿就盛产茶油。那茶油炸出来的豆腐,鲜嫩、清脆、黄橙橙的。那味道,香脆、可口。
每年,外祖父家分得的茶油总会富余些,母亲回娘家时,便总会捎回一瓶半瓶的。而每年的二、三月,春耕农忙时,父亲下地辛苦,母亲又找不到什么好吃的给父亲补充身体,便回娘家去,从外祖父家捎回一、两扎油煎豆腐,让父亲吃得更满足些。而我们,也跟着享一回口福。
外祖父一个人过,开销不是很大,而外祖父又一向精打细算的,该省下的就省下了。打从我们出生那天起,就没见过外祖母的。在我们的心目中,一直就没有外祖母这个概念。母亲说,外祖父是一个很节省的人,什么都掰着指头儿算,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不然换成谁,他那点油煎豆腐也吃不到现在的。可他总是留着,留着,只指望有个急需时,便用这油煎豆腐招待客人。可留到最后,还是让她给捎了回来。
说起这些,母亲就落下泪。她是感伤于这个家的艰难呢?还是感触于外祖父的节俭。
母亲说,外祖父也曾因节俭、积攒,攒下过一份家业。但也因为这份家业,他后来被划成地主。母亲说,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的,反让自己遭了罪呢。
在那个窘困的年代,家中要是缺点什么,母亲总会想到外祖父,而她也准能从外祖父家捎回来她想要的东西。比如一棵树,比如一块木板或一根竹子。那些都是外祖父分得后保存下来的。在那个出工出力的年代,他一个满劳力,一个人养活自己自然要比别人容易些。可要是做到有盈余,那也确实是件不易的事。就像这油煎豆腐,你先得磨了、熬了,然后煎了,然后撒上盐,然后封存在坛子里。最后,你还得守住自己的嘴。这样,这油煎豆腐才能收贮到来年以后,直吃到五往六月不变味。
开秧门、祭清明、闹端午。这油煎豆腐,啥时候都是端得上桌的一道菜。
吃吧,这过年的油煎豆腐,早已不再是庄稼人的稀罕物,也不再是庄稼人桌上的珍馐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