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锄奸(小说)
一
叶永林和厉明森,面对面虎视眈眈,眼白都瞪出血丝来。他们的对峙,已延续一个时辰,厉明森占上风,就算拼爹他也会赢。他爹大名鼎鼎,叫厉阿绵,是清泉镇镇长,小镇名流,下塘头一霸,恶名远扬,威震四方。谁家有个夜哭郎,不用去茅坑边偷偷摸摸,贴天慌慌地慌慌,直接告诉娃儿,阿绵太来了,阿绵太来了,当场就晕厥过去,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啥都记不清。阿绵太是大掌公,辈分高,厉氏祠堂的族长。
至于叶永林的爹,没啥名气,他就是个老实疙瘩,埋首低眉,缝一辈子老衣,眼珠子都看掉出来。老衣是寿衣,人老去以后穿。谁家死个人,买寿衣前能想到他,交个钱,身高体重报一下,大中小三种型号,挑一套拎回去就能穿。死人不会嫌弃寿衣款式落伍,死活不肯去死一死。
厉家叶家,其实应该算上下产业链。厉镇长主业以外有副业,一是练民团,二是捣棺材。捣是本地方言,做的意思。他养着几十号团丁,县党部即使有个把铜钿补贴,也是盐撮进水里一样,经不得花。吃喝拉撒,枪支弹药,开门就花钱,都需要他以棺养官。厉家上下三代卖棺材,三间店堂阴森森的,横七竖八停着七八具棺材,更新频率比较高。后堂工匠脸色灰暗,眼眶乌墨,从早到晚一声不吭,吃过饭喝口水,就去摸锯子刨子,流水线作业。
兵荒马乱,寿衣棺材用处较大。大多数人家经济困难,料厚的不一定生意兴隆,料薄倒有料薄的去处,所以棺木做得纸稀一样,越来越薄。穷人没办法,有副棺材盛着,总比软埋强。有些幼年夭折的,直接草席卷一卷,送到下塘头四坦,挖个坑埋了。身后倒是配了阴亲,热热闹闹,当亲戚商量相走,比真亲戚还要亲昵。按说寿衣棺材,都属百年老店,但厉家瞧不起叶家,他们处于鄙视链的上端,感觉可牛了。也算祖上积福,世世代代捣棺材,终于捣去木字旁,主业副业调了个儿。
厉明森在县城外婆家养大,遗传他爹的牛性,属于吃不得的烂梨,只晓得欺负女同学。如果晓得过三个时辰,他会被对面看过来的同学,咔嚓勒了脖子,就是打死他,也不去惹火这帮他瞧不起的乡下队儿。队是方言,指男性器官,鄙视别人时专用。
叶永林和厉明森,坐在温安塘河一艘河轮里,等轮船开动。叶永林和厉明森外表平静,内心剑拔弩张,心理处于胶着状态。杀气无形,在空气中刷来刷去,边上的王伟明,眼睛在叶厉两人脸上转来转去,心里寒得只想尿尿,但轮船上没厕所,又不敢离船,只能忍着,愈发感觉大热天,胳膊肘怎么凉飕飕的。木头轮船掐着点儿启航,才不管船舱剑来弩去。它像上岁数的哮喘病人,嗓子眼叽里呱啦响一阵子,终于让船背小烟囱,突突冒出黑烟。它呜啊呜啊拉着长号,离开安固白岩桥埠头,逆流而上,驶向温州小南门埠头。
内河宽阔而绵长,总航程要三小时加四十五分钟。安固开到清泉,大概四十五分钟。舱里设备简陋实用,舱底板上固定着三张长椅,中间的那张一分为二,拦两根板条儿当分界线,顺便充当靠背。旅客背对背坐着,在感受彼此体温的同时,也接受板条儿硌脊梁骨的痛感。这个朝代的人,习惯逆来顺受,能赶上轮船早点回家,就很不错了。令人别扭的是和靠舱板坐着的旅客面对面,目光在别人脸上扫来扫去,不是个事儿。本街人多少有点脸熟,挖空心思搭讪,把双方长辈问候个遍,这里没有任何歧义,然后把肚角里能够想出的话,翻来覆去说个三五番,自己嘴里都一股河泥臭。时间久了,面面相觑,目光躲来闪去,不是不尴尬的。
叶永林现在就有这种操蛋感,他对面的逆光里,坐着厉明森,拉长的马脸,给人欠他太多,还他太少的感觉,咕噜噜转的绿豆眼瞅着你,让你阵阵发毛。阳光透过舷窗照进船舱,稍微有人挤过去,板缝里的灰尘,就被激荡出来,在光幕里上下浮动。厉明森用大拇指上留的长指甲,反手缓缓刮着鬓下留的长头发,得意洋洋地瞅瞅叶永林,又瞧瞧王伟平和王伟明,脸上似笑非笑。叶永林凝神瞄着厉明森腮帮上毛茸茸的汗毛,心里嘀咕着,你去死吧,你去死吧。话虽这么说,毕竟十五六岁半大小子,不用杀人谁愿杀人,活着都不容易,他也就是诅咒几句,讲讲心过。但他有个特异功能,对谁都没说,他巴望着谁死,过不多久,那人真的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整个学期同桌坐下来,他俩接话不会超过十句。厉明森是厉阿绵的二儿子,比叶永林大好几岁,平生不爱读书,天天像打锣一样,留过好几次级。他刁钻狡猾,嘴皮子很溜,女同学很讨厌他,说他像条蜒蚰,黏黏糊糊,谎里谎搭,腻痴夹滥搭个厌。反正,小姑娘肚角里能挖出来的恶毒话,都归他所有。
四十来个人在船舱一坐,吃水很深,河水在船沿一荡一漾,看着有点凶险。鼓词唱到节骨眼上,盲师赵先生血脉贲张,声嘶力竭,频鼓劲敲,自嗨不已。小贩提篮小卖来回穿梭,馒头油卵五香干啦。声音嘈杂无比,人多空气污浊。叶永林底气不足败下阵来,自认倒霉偃旗息鼓。他摆脱厉明森的目光扫射,爬上船背晒太阳。河风扑面,倒也惬意,但鼓词声音就虚了。船到河岸开阔地带,柴油车啪啪闷响,回声在旷野传来传去,船舱飘出的鼓词更是无听声。轮船速度慢,岸上风景似停滞不前,沿岸一只只高大烟囱,雪茄似地吐着浓密黑烟,特别引人注目。渐渐发现烟囱,慢慢看着它接近,又缓缓抛在身后。
叶永林心里存不住事,烦躁起来,拿拳头捶大腿。王伟明懦弱,也耐不住厉明森的眼神,跟着躲了上来。他骨子里不顽皮,但也固执。被人打哭后,蹲在教室门口哭上一节课,不起来就是不起来,老太阿伯过来叫都没用。但他又喜欢躲在别人背后呐喊背板。倒是他哥王伟平,自有大将之风,天生定板,老僧入定似地听唱词。刚才他们腔内恶斗,杀气飞来飞去,对他似乎没啥影响。他有两大爱好,一听唱词,二打南拳。闷声发大财,人狠话不多。王伟平眼角曢弟弟,看他跟着叶永林,放心让他去。厉明森打赢心理战,捏起膝盖上的学士帽,丁零当啷,扬扬装了半斤金丝蜜枣的纸蓬包,和用丝绳扎起的一块纺绸,一挽长衫门帘,释释然然跟王伟明度出船舱。他也跟打拳老师学过太极拳,一只手握着栏杆,飞身跃上船背,蹭到叶永林身边,肩膀碰碰他,问:“躲起来,肚里有鬼?”
叶永林看看他,视线转到河心:“呵呵,什么鬼?”
“河心鬼。”厉明森嘿地笑一声,以示了然。
叶永林问:“你买这纸蓬包、纺绸做啥?相亲?”
“聪明,一猜就准。”
“这还用猜,不年不节的,谁买这些赘货,脑不好。又糟蹋谁家闺女了?”
“这回是黄媚欢,你晓得的,南垟桥头渔咸行黄阿贵的三女儿,我们义学堂高小的同学,比我小好几岁,生起很喜媚人相。”
“我晓得不晓得有啥关系?又不嫁给我。”
“说对了,她只能嫁给我。我头趟去相亲,就睡她家了。”他用长指甲去抚自己的鬓角长头发。
王伟明不做声,扭头看看叶永林,扯扯嘴角,口型在说:“生起鼻涕虫似的,谁好人家女儿嫁你。叫你困猪栏间还差不多。”
叶永林秒懂,笑笑。“你就吹吧。”叶永林忍耐不住,撇嘴道,“别老摸你这破头发行不?又不是自然生长的鬓角,那个络腮胡子留起来,还说好看,像个男人。你这个头发,纯粹就是长了,懒得去剃,垂下来的,油腻腻的,发梢滴下来都可以炒菜了。我早一百世,就忍不住想跟你说,回家去剃了吧。还长个水蛇腰,扭来扭去,人都看死了。天天自以为很潇洒。”
厉明森向来对长鬓发和水蛇腰自信满满。他的两大基本点,被毁得一塌糊涂,尴尬得无地自容。他恼羞成怒了,点着叶永林:“等会儿,等会儿,我开了宝,就去收拾你。多嘴多舌的东西,不争个赢,你会死吗?”
叶永林总算扳回一局,开心得跟个二傻子似的,贱贱地,口水都逸出来。浓眉大眼的厉两双,倚在舷梯口,斜抱票箱,听他们对话,似笑非笑吆喝道:“买票买票。”
厉两双和他们几个瘦了吧唧的同学不一样,他天天练杂技,身体有型,矮墩墩的,敞着的衣襟,露出一刹刹疙瘩肉。轮船钻过清泉大桥洞,慢腾腾放了低速。厉两双收了一圈零钱回来,把票箱搁到厉三豹身边,搭凉棚瞭一下岸上的人,猫腰攥了缆绳,离岸还有一米地就跃上埠头。旧轮胎一碰一碰磨着擦着,轮船缓缓停靠。厉两双也不去拴桩,将缆绳绞在手腕,牛踏扁一样的脚板,顺势往前蹬上三步,掣住轮船。
厉三豹开船时间不短,缺人帮忙,叫厉两双高小就辍学,帮着卖票打缆。在轮船将停不停、擦岸荡漾时,见同学们鱼贯跨上埠头,厉两双便往虚空点下头,跳回轮船。厉三豹扳了方向盘,船头向左拐,往河口塘埠头开去。船舱里,赵先生琴板开始悠扬,新篇《五虎平西》便起了腔:“自古英雄出少年,志壮山河贯长虹。为君分忧帮社稷,奋勇杀敌报国忠……”嘶哑的唱词声,伴着柴油机登登声,一路远去。
清泉埠头一片喧闹,甘蔗荸荠双炊糕,叫卖声响成一片。厉明森看叶永林他们三人,勾肩搭背,往周田湾方向走去,龇牙笑笑,抖抖纸蓬包和纺绸,也跟着过去。叶永林家隔壁,有三五个姑娘,端了桌子出来,摆在道坦阶前头,嘀嘀咕咕,嘻嘻哈哈,一起刺绣插毛绒花。厉明森逛到这里,看见其中陌生小姑娘长得好看,笑眯了眼睛,死皮白赖套近乎,要人家答应嫁给他。有了夫家的小姑娘,吓得手脚冰凉,远远躲进后门猪栏不敢出来。
矮胖洗生婆阿英姨,提一只木头鹤兜,去河埠坦头洗衣物。全镇年轻男女,几乎都经她的手来到世界,平时爱说几句硬话,大家也都给她面子。看见厉明森骚扰人家,大着胆子劝他不要惹事生非。厉明森根本不认她,弄得她一脸没趣。厉明森见她倚老卖老,小眼睛咕碌碌一转,过去一脚把她踹进河里。亏得河埠坦头水屁浅,老太太哆嗦着,摸了半天,全身上下湿透,黏满青苔,上不得岸,还满脸苦哈哈笑着给他陪不是。厉家的确财大气粗,在县城就有三十多间店面,四坦有两百亩田地,雇几十个长工短工,一家人吃穿不愁,天天造毛生计,怎么恶心怎么来,一个洗生婆能有啥面子。叶永林他们听到吵闹,赶紧下去把洗生婆接上来,看老婆子没啥问题,才勾肩搭背回家去。
二
叶永林他们的住处,属于城乡接合部。叶家父母不在家。平时偶尔在家,他们会早早做好饭。见孩子们放学回来,就拿脸盆到菜场买海鲜。一毛钱两毛钱的,一大盆海鲜端回来,满盆都是欢蹦乱跳的螃蟹小鱼小虾等。叶永林的父母在县前头开寿衣店,平时守在店里,吃得简单,烧饼馒头面条都行。到周末晚上,才疲惫不堪回家转,有时干脆就不回家。乱世多难,命不值钱,以前是日本鬼子的飞机,后来是国民党的飞机,经常飞来骚扰盘旋,不管有没有敌情,扔几颗炸弹,扫一梭子,回去好交差,轻易就可能死个人,人死为大,薄养厚葬,叶家的生意还过得去。
叶永林抄一张牌儿凳踩上去,把楼板下悬空挂着的一只扁篮托下来,王伟平接手擎了,让叶永林跳下来,掀了盖子去。端午节刚过不久,都说吃了端午粽,破碎远远送。这话对叶永林家无效,他娘不晓得是太忙,还是本来就不爱收拾东西,家里乱糟糟的。扁篮里还有咸蛋和几扎粽子,是前几天娘折的。叶永林剪了咸草,拆了粽箬,咬一口,是豆沙馅。王伟平的是蚕豆粽,王伟明的是金丝蜜枣。叶永林说:“还是蜜枣好吃。”
王伟明说:“肚若饱,肉也苦。肚饿了,都好吃。”
他家情况,和叶永林家不一样。王伟平家里吃群大,经济困难,父母无奈,把格橱都锁了,防备姐弟偷吃,钥匙丁零当啷挂在娘腰上。儿女正在生长期,骨肉天天拔节似的,岩石吞下去都能碾碎消化。严重缺乏营养,王伟明和王伟平都瘦精精的。狼吞虎咽把粽子咽落肚,王伟明心里还有些溜溜痒,但不好意思再要。叶永林特别好客,见他意犹未尽,劝说道:“吃添,还多兮多。我剥了给你。”
王伟明咽了一口唾沫,不好意思地说:“不吃了,不吃了,吃多了也会腻牢。我们干活吧。”
他从道坦下的水缸里勺了水,三个人凑近,相帮着洗净了手,从书包掏出县城买来的白纸彩纸,拿铅笔刀裁成长方形。叶永林往砚里倒点水,拈着半截墨条,转圈磨匀磨浓,王伟明把毛笔濡湿捻尖,蘸了墨水,将纸条在八仙桌展开,写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胜利就在眼前!”“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老百姓永远热爱共产党!”等字样。这些内容已烂熟在心,信手拈来。叶永林学先生张阿熬的样子,手绞在身后,踱着方步,端详王伟明的字:“嗯,伟明现在中楷字很不错。”
王伟明笑笑,又写了十几张,感觉心神不宁,笔划有些抖,他胆怯地问叶永林:“你说厉明森有发现什么吗,看他眼神很古怪。”
叶永林便恼起来,厉声质问王伟明:“他能发现什么?他那对狗眼,不天天咕噜咕噜东看西看的吗?”
他恨不得堵了王伟明的嘴,把话扼在喉咙里。王伟平放下桌角头卷起毛边的鼓词唱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下不忍,安慰王伟明:“没关系的,怕鬼才有鬼,我们又没犯法。”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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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锄奸抗疏反招疑,
曾见夷吾用夏时。
奸汉欺君从此世,
先生忧国不言诗。
功名未死须身退,
道德无穷在力为。
我欲研磨深祕底,
书成直向九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