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恒】【柳岸】在文字中洗涤时光(散文)
一
我笔下跃出的字符早已流成一条河。这条河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感受到时光的存在,更让我打开久违的回忆之门。推开这扇门,我一下子站在汪家沟的田野上,这片田野上流荡着许多道理,一株草的春华秋实、一棵树的四季更替、一个孩童结露为霜的艰辛历程……我的故事由此展开。
有十来年了,我再没有吃过汪家沟的粮食,没有喝过汪家沟的窖水,没有呼吸过汪家沟的空气,我的一切似乎与汪家沟已无关系。也是这么些年,我想努力地活成汪家沟外的样子,所有的悲伤与喜悦变成一粒粒种子,撒在我走过的田野上。可是这些种子都没有发出芽,没有开出花朵,更没有结成我想要的开心果,孤独和彷徨在离开汪家沟的那一刻便与我相随了。我从汪家沟离开的时候带了很多东西,它们足以保障我的衣食住行,但我没有带出来一粒种子,一粒可以结出简单与真实的种子。
三十年的生命历程,我在汪家沟足足过掉了二十年,剩下的十年,我以流浪者的姿态到处漂泊,到处寻找。关于爱情、关于财富的话题时常被人谈起,讨论者侃侃而谈,像极了生活的智者。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要凑过去听一听,希望从中得到一些道理。这些精辟的言论并没有给我很多启发,却令我产生了一种感触:好像很多条丝线在这一刻交织,不同年代里发生的事聚集在一起,越堆越厚,越积越复杂,一团乱麻无法理清。我想,自己的彷徨和浮躁就是这样积攒起来的,十年的积累或许已经厚如大山。很多故事在时光中流淌,很多情绪也在时光中流淌,被人抓住的故事片段经过演绎和言传,形成了生活的道理,被人领悟的情绪经过总结和升华,形成了年华的伤。
我走过的时光像一团迷雾,很多真实的道理藏在迷雾中蠢蠢欲动,我怎么也抓不住。在江山书写了许多年后,我终于开始承认这个错误。我在离开汪家沟的十几年时间所追求的真理,所追求的生活,也只是一条人云亦云的糊涂之路,这条路上的我,浮躁而又不知所措。当然,这个时候我也意识到文字的好处,书写的奥妙。我的每一次书写都想陷入更深的回忆,看清更真实的自己,是这种回忆和观望,让我坦然地接受汪家沟在我生命中存在的事实,让我看清汪家沟的田野上游荡的淳朴与真实。如果没有提起笔,没有陷入回忆,我又怎么能回头观望那些被我过掉的日子,又怎么能看到这些日子里真实的自己。早年被我踩起的漫天黄尘,又安静地掉落在脚下,一串串脚印清楚地告诉我:我到底从哪里来。
二
所有的文字里都应该隐藏着一颗纯净的心,每一颗纯净的心灵都应该看到最真实的自己。生活,我想在文字里说出自己经历过的短暂生活的真实感受,讲述这些短暂生活中发生过的真实故事,从这些经历和故事中逐渐丢弃虚伪和浮躁的自己,看到真实简单的自己。所以,我在以前的文字中不厌其烦地提到汪家沟,提到我流浪过的那片原野。尽管以前的我不愿意承认,但我依然是熟悉汪家沟的,熟悉它黄褐色的土壤、熟悉它千疮百孔的面容、更熟悉吹过山坡夹杂着草香味的山风……这个结论,堆放在江山的几十万文字可以证明。这些文字是深刻的回忆录,这些文字是洗涤时光的清洁剂,随便翻开一页,都有我童年时期赤裸裸的影子。在我写文字的过程中,有很多东西影响了我,但最终影响到我,使我变成现在这样坦然的,还是汪家沟那片土地和我在那片土地上度过的所有生活。
我承认,自己开始写文字的初衷是不纯洁的,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的得到稿费,或者是在中国的文学史上留下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笔。那段时间,我痴迷在网络盛行的所谓“唯美句子”中,为赋新词说尽忧愁,在文字里做了一个多情的种子。情为何物,相思何意?我一概不知,却不断在嘴边吟咏。后来,我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笑了,井中之蛙的天空大概只有井口那么大,用“不知天高地厚”几个大字形容也不为过。真正打动人的文字是对生活、生命甚至是万物的独特体验,进入江山后,我开始思考文字能够带给人什么。
2015年,我以一位学徒的身份走进江山,走进我笔下的一片田野,也算是走进了我一个人的村庄。这片田野给了我无尽的启迪,我开始思考,真正的文字应该像一条大江,表面看起来平静,其实江底汹涌澎湃,我为自己之前随意堆砌华丽感到羞愧。我的第一篇乡村文字也是在江山诞生的,名字就叫《记忆中的村庄》,这个村庄就是我生活过的汪家沟。我说,这座朴实落后的村庄里,每个人都是营务庄稼的好手,一把铁锨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再也没有刻意的修饰,也没有过分的铺陈,我像一个手持铁锨的农民开始站在田野上,我要在这片田野上营务汪家沟的春华秋实。
在以后几年中,我把自己的村庄翻来覆去地写,从头到脚,从身躯到呼吸,写到现在却依然意犹未尽。我想,江山给我的启示不仅限于对文字的认识。它让我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让我抱着真实诚恳的态度,把自己感兴趣和感动过自己的事物保存下来。这是一种积淀,是不断认清自己的积淀,它让我回到自己最深刻的过去,让我从心里重新生出一股力量。你瞧,我在写文之初多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贫穷,把自己伪装成衣袂飘飘的公子哥,左手执笔,右手捧茶。但是现在,一顶崭新的草帽俨然戴在头顶,我开始满世界呼喊:我是农民。但是我无比轻松,再也不用隐藏自己过去的日子,再也不用修饰过去的生活,再也不用伪装自己。
我的执着是显而易见的,它促使我把自己留在小小的汪家沟,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寻找童年时期的真挚时光和不曾被虚荣腐蚀的自己。所以,我在一刻仿佛一下子变小,又在另一刻一下子长大,这就让我在江山有了这样一种姿态:用中青年的疲惫身躯拖着童年的长长影子。一种微妙的情绪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来回穿梭,走进汪家沟,我漫无目的的目光会突然变得清澈透亮,以前栽过的那棵歪斜柳树,以前修过的那条弯曲水渠,以前放过的那群羊……都将是记忆的种子,它们的萌发和生长代表着我过去所有的时光。
三
在江山学习交流的这几年,我有一种深刻的认识,文字在我的手中更像一种隐形的武器,能鞭策别人,更重要的是鞭策自己。以时间的概念描述我三十年的生命历程,文字起到了洗涤的作用。我的时间是浑浊的,它从纯洁的汪家沟流出来,却又流向未知的荒野,流到现在,却造就了一个五味杂陈的自己。我所居住的地方少了很多东西,光秃秃的,有点不太像汪家沟。这几年的描写,我一边在观望,一边在寻找,突然在一刻看见一个幼小的,期待长大的自己,就站在汪家沟那条逼仄的土路上。我的脚下踩着江山的土地,头顶却顶着汪家沟的天空。
我庆幸自己回来了,重新回到了这片被苍凉包围的土地。苍凉或许是一时的感受,当我经受过更加的深刻的苍凉后,汪家沟的苍凉显得熟悉而又亲切。我曾经在书写时,想把这份苍凉用文字洗涤干净,揉碎扔进废纸篓里。但我很快又摒弃了这个想法。就像孤独是我的气质一样,苍凉是汪家沟在大地上存在的精神内涵,谁说苍凉不是最好的粮食?在这种境界里沉淀,我的文字也变得厚重了。我在自己的文字里还童,又在自己的文字里老去,仿佛已经干完别人一辈子干过的事,又仿佛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干。
尽管我可能把墨水完全耗尽在汪家沟,也可能把汪家沟的田野搜刮尽,那一刻如果还没有完全找回遗失的自己,我的脚步就不会走出那个村子,我的文字就不会流出江山。江山鳞次栉比的房舍中有我一间土屋,它里面存放着我在汪家沟的全部记忆,它里面生活着我不愿被别人看到的自己。如果我一直这样写下去,我会看到村庄里所有事物从幼小到老去,铁锨磨损、土墙倒塌、老狗向着天空发出最后一声有气无力的吼叫……
我这篇文字的初衷是想在江山和汪家沟之间完成一次行走,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只有一脸茫然的自己。写着写着,我分辨不出江山和汪家沟的界限。或许,它们在我的心里压根就没有明确的界限。以文字作为阐述,我的心里只发生过两件事:一座村庄逐渐清晰,另一座村庄逐渐模糊。
我还是会坚持写下去,或许我在以后的文字中又会出现以前不曾发现的自己,但我敢保证,这个自己绝对是真实的,这个自己不会离开汪家沟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