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恒】【八一】我的叔叔姜三旺(小说)
一
一阵手机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电话是我的三叔姜三旺打来的,约我在同乐园门口会面。
“叔,啥事不能在电话里说?神神秘秘的,就像地下党接头。”我打量着他。
三叔穿着一身粘满水泥印迹的深灰色旧衣裤,头发仿佛鸡爪子抓挠过似的,凸起的颧骨和额头,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衬托得更加深陷了。
“有良,我昨天投的文章有没有发表?”他斜靠在一棵银杏树上,揉了揉眼睛,“就是那篇为庆祝建党一百周年而作的征文小说。”
“叔,你还没睡醒吧?今天是7月1日,你那篇文章是这次征文最后一篇,昨天社长亲自给你编发了,昨晚就已经拿了红豆(网站精品推荐)。你这总编咋当的?”我笑道。
他的脸泛出了红晕,掏出一部旧式老年手机,无力地晃了晃,露出一丝苦笑:“昨天,我的智能手机被你婶婶缴了。”
“为啥?我婶吃错药了?”
“别提了。”他晃了晃脑袋,“一大早找你,是有事要你帮忙。”
“又是社团的事吧?侄儿愿为总编大人效力,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我拍了拍胸脯,做了个鬼脸。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太莽撞,不定三叔又给我这个懒散之人揽来什么苦差事,自从他把自己拉进社团做编辑,没少受他的使唤,牺牲了无数的闲暇时光。
“你代替我做一段时间的社团总编吧,等你婶消停了,你爱干吗干吗去。”三叔忍住笑,认真地说。
我的眼睛瞪大了,下意识摸着后脑勺:“这——这个,我的能力有限,怕是干不了吧?要不,我给你一部旧手机,你照样可以做你的总编。”
“废话!你一个中学语文教师,又做了一年多的编辑,熟悉社团情况,敢说当不了?再说,现在我这种状况也不是一部手机可以解决的。”三叔盯着我,往日的温和模样烟消云散。
在他不容反抗的眼神中,我的内心缴了械:“那好吧。这事要向我的老同学闲云飘社长说吗?”
“不用。我把我的《江山文学网》注册密码,还有QQ、微信密码全告诉你,你直接用我的网名登录处理社团事务就可以了。”
我笑着点点头,觉得挺新鲜、好玩。
三叔交待完,立刻转身,跨上了电动车。
“叔,我们去那边小吃店吃早餐,我请客。”我冲他喊。
“等着去工地干活呢。”他回头摆摆手。
看着三叔消瘦的身影消失在马路上,我的心里不觉涌动一阵感慨……
二
三年前的一天,我在朋友圈转发了一个大学同学发表在《江山文学网》的文章。三叔阅读文章后,留下一大段读后感。老同学闲云飘(江山注册名)是江山某社团社长,发现留言后,就主动加了三叔为好友,一来二去,俩人熟络起来。
不久,我在朋友圈发现三叔发了一个文章链接,打开一看,竟是他发表在江山网站的小说。
一双摸泥刀的手,能写出啥玩意儿?看来现在的人都喜欢瞎捣鼓,赶时髦。我心里暗笑,怀着好奇心阅读起来。
“好!”读完文章,我一手拍在茶几上,随即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你三叔读书时参加全县作文比赛还拿过大奖呢。”父亲姜大旺叹了口气,“初中毕业那年,你爷爷生病过世,影响了他的学习,加上他有些偏科,升高中时只考取一所普通学堂。那时候家里穷得丁当响,你二叔又去跟人学徒,缺少劳力,你奶奶实在没法子,只好拽他出学堂干农活了。”
我说:“你当老大的干吗去了?”
“那时我刚娶了你妈,已经分家另起锅灶,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父亲说话的声音有些不自在。
我打断了父亲的唠叨:“记得那张奖状用匾装着,挂在老屋堂前墙壁上,可后来咋又不见了呢?”
父亲说:“奖状啥时不见,我是知道的。那是90年以后的事了……你要想了解清楚明白,就去问你三叔本人吧。”
在此后不久父亲六十岁生日宴席上,我和三叔聊起了奖状的事。三叔多喝了几口酒,舌头有些笨拙:“好小子,想从我这里捞素材对吧?好,反正这事过去了这么久,告诉你也没啥大不了的……”
三
姜三旺正在责任田锄草,早上的太阳温和地抚慰着他的额头,似乎在探测他的脑瓜子里想些什么。昨天因为从买化肥的钱里挤出几块钱,买了一本新版的《红楼梦》,开始和妻子吴丽珍冷战,这事一直使他心绪纷乱,
“瞧你心不在焉的样子,豆苗被你锄死了。”大旺路过,埋怨道。
三旺不吱声,在田间挖了一个土坑,将锄倒的豆苗拾起来,放入坑中掩埋,口中轻声念叨着“葬花吟”,吟到动情处,眼角竟然渗出两滴清泪。
“老大不小了,没个正形,种田要像个种田的样子,叽叽咕咕个啥玩意儿?被丽丽知道了,如何得安宁?”大旺停住脚步,转过身,瞪着弟弟。
这时,三旺五岁的女儿跑来,红扑扑的脸上淌着汗珠。
“爸爸,不好了,花花姑娘被妈妈塞进灶里烧了!”她气喘吁吁地说。
三旺先是一愣,接着脸上像被人搧了一个耳光。他二话不说,扔了锄头,向家狂奔。
“老三,别乱来啊!”大旺知道苗头不对,在后面喊。
三旺来到灶前,看见吴丽珍正用火钳在灶堂拨弄着,旁边还剩下一些文稿、书籍。
“死丫头通风报信了,等会打断她的狗腿。”她睨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眼睛红了,几乎喷出火来,过去一把推开妻子。
灶堂里果然塞满了书籍,那本新买的《红楼梦》就在其中,封面上林黛玉的画像在火海中扭曲变形。
三旺顿时觉得心里一阵灼痛,连忙用火钳把《红楼梦》钳了出来,扑灭上面的火焰。书已经只剩下灰不溜秋的半截,依稀能辨认出林妹妹那惨不忍睹的半边脸。
三旺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似乎喘不过气来。他颤抖的手将书翻动几下,猛然低吼一声,将破书掷向妻子的脑门。她头一偏,书嗖地飞向门口。这时,大旺正好从门外进来,书不偏不倚砸在他脑袋上,弄了他一脸黑灰。
“老三,发啥神经?烧就烧了,书还能当饭吃呀?走!跟我去地里干活去!”大旺抹了把脸,吆喝着,将三旺拽向村外。
大旺离开后,三旺全身像抽了筋骨,四仰八叉瘫软在豆田里。天上几朵白云,悠悠地,不知飘向何方……
四
我给三叔端来一杯茶,讨好地说:“叔,从这事发生后,奖状就不见了。我问你,这东西如今还在吗?”
三叔一口饮尽茶水,哈哈笑道:“我偏不告诉你,你想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写成小说,我给你的小说留白。”
没想到数十年之后,三叔又热衷于文学,在江山网站如鱼得水,精品文章超过两百,名望积分已达进士,远远把我这个当老师的甩在后面。
“叔,你是如何做到文思泉涌的?”在微信语音闲聊中,我问。
三叔哈哈笑道:“我有‘法宝’在身呀,每当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只要看它几眼,就会有柳暗花明的感觉。”
“啥法宝?有这么灵验呀,能借我一用吗?”
“天机不可泄漏。”
唉!三叔的“法宝”虽然厉害,但在三婶釜底抽薪之后又如何施展得开?我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此刻,同乐园到处洋溢着节日气氛,广场上空飘荡着《唱支三歌给党听》的歌曲,一群身穿粉色连衣裙的女子随着歌声翩翩起舞。在绿树环抱的“送瘟神”纪念碑前,市文联正在举办以“永恒的追求,不懈的奋斗”为主题的诗歌朗诵会。
为了替三叔打抱不平,我拨通了三婶的电话。
“有良,你问得好,我满肚子的苦水正要向外倒呢。”三婶的嗓音振得我的耳膜发麻,“你三叔简直就是走火入魔!前天下半夜大概两点钟左右……”
五
吴丽珍被一泡尿憋醒,发现身边的男人不见踪影。唔,昨天晚饭吃面条,喝多了汤,男人也方便去了吧?这家伙就是个吝啬鬼,灯也舍不得开,黑咕隆咚磕破了头不要紧,别把我的家俱碰坏了。她心里嘀咕着,打开灯向房门外走去。
昏暗的客厅的沙发上,男人正握着手机,在上面飞快地刷刷点点,淡蓝色的荧光照在他兴奋而消瘦的脸上,有些瘆人。
“好一个姜三旺!为了破文章,半夜三更不睏觉,不要命啦?今天不缴了你的手机,我就不姓吴!”她火往脑门上窜,冲了过去。
三旺如梦方醒,立即像个猿猴似的从沙发上蹦起来,正好与迎面而来的女人脑袋相碰。她惊叫一声,差点摔倒。三旺一猫腰,趁机摆脱了她抢夺手机的铁爪,一溜烟向楼下奔去。她如何肯善甘罢休,骂骂咧咧忍痛追赶。三旺见追得紧,下楼后顾不上穿拖鞋,越过客厅,拉开门插,咚咚地跑出门,消失在夜幕中。
丽珍朝无边的黑暗顿了顿脚,眼睛瞪得溜圆,她不敢大声嚷,生怕惊动了左邻右舍。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地说:“我的妈吔,疯了,真正是疯了……”
突然,她牙一咬,从地上站起来,找来手电筒,硬着头皮向三旺逃跑的方向追去……
六
三婶在电话里向我倾诉,依稀听到她的啜泣声。
“婶,顺其自然吧。叔迷恋文学,总比别人吃喝嫖赌强多了吧。”我劝说道。
“有良,以前我也这样想,可是你叔得寸进尺,白天上工地爬铁架干活儿,晚上还为了文章忙到深夜。如果没休息好,头晕脑胀,爬铁架多危险啊……你看他现在身体垮成啥样子,一阵风也可以把他刮走……”三婶最后掷出狠话,“为了这个家平平安安,我把话撂这里,大家说我蛮不讲理也好,说我做人恶毒也罢,反正这次我一管到底!”
我安慰了她几句,挂断电话,兴步向朗诵会现场走去。
“……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共产主义伟大信仰,带领中国人民经过百年努力奋斗,终于取得今天辉煌成就……”男主持人磁性的声音在我耳畔晌起,一声声落在我的心坎上。
我妈在世的时候,常常指着我的鼻尖说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此话一点不假。这不,在午休的时间,我又缠上了三叔:“叔,前天晚上和婶捉迷藏是咋回事儿?”
“臭小子,咋又提起这事?小心我捶你。”三叔的电话破旧,杂音较大,听起来很费劲。他停了片刻,像下了很大决心,继续说:“看在你帮了我一个忙,我就不隐瞒你了;不过,你小子不要把这丑事告诉别人,更不要写成文章,发表到网站上去。”
我承诺不会,三叔才清了清嗓子讲述起来:“说起来我自己也觉得好笑……”
七
姜三旺看见女人来势凶猛,知道情况不妙,心想倘若手机落到了她手上,即将完成的小说肯定会延误发表,更有可能会被她删除,让他半个月的心血白白浪费。这样想着,他握住手机拼命向野外跑去。让他心里暗暗叫苦的是,这平日里不敢单独走夜路的臭女人竟然追了出来。他心一横,哪里杂草多就往哪里钻,就在女人的手电光柱即将扑捉到他的身影时,他来了个就地“十八滚”,滚进前面一条干旱的水沟。这时,手电筒光柱掠过他的头顶上空,如一柄利剑。嘿嘿,老子身怀绝技,你一介女流能奈我何?女人终于放弃搜索,无功而返。
下弦月在东方的天际处俯视着他,笑弯了腰;不远处松树林里,依稀可见无数坟丘,那里不时传来不知名鸟儿“哇呀”的鸣叫声;数只萤火虫在草丛间自由自在地飞舞,是来和他作伴的吧?他猛然想起古代穷秀才抓萤火虫代替烛光苦读求取功名的故事,心中又是一阵感慨:唉!自己这情形,连那个穷秀才也比不了啊!但不知千百年过后,这群萤火虫中可有被穷秀才利用过的子孙?
环境的变换刺激了三旺的创作灵感,他一口气完成了小说的结尾,并从头至尾细心地将文章修改润色,最后开通了手机移动数据,将文章在网站发表了。
他长舒一口气,关掉有些发烫的手机,捉下停歇在头发上的萤火虫。蓦地,他感觉光裸的脚背上有异物滑过,冰凉且痒酥酥的,连忙用手机上的手电朝脚上一照,顿时吓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家伙!原来竟是一条体形不大、毒性较强的“麻七寸”蛇!它捕食捕到这里,正悠哉悠哉地从他脚上爬过!这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够他喝一壶的,更别说发表文章了。三旺条件反射似的将蛇蹽开,火烧屁股般逃离了水沟,脚板被荆棘刺中,痛得他龇牙咧嘴。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八
三叔讲完,自我解嘲地笑着,我的心里却涌起苦涩的滋味。三叔没了手机,应该会老老实实睡觉,规规矩矩干他的泥匠活吧?
半个月之后,父亲让我回乡下一趟,顺便捎点青菜回城。在菜地里,我遇见了三叔。
三叔正倚锄望着前方,脸上阴天多云,眼睛里闪着忧郁的光芒。
“叔,又和婶闹矛盾了?”我和叔相处久了,说话口无遮拦。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三叔瞪了我一眼,“我和你婶能有啥事,是爱香跳崖自杀了!”
我懵了:“爱香?哪个爱香?”
三叔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是我正在构思的长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
“哦,我明白了,是《苦楝树》中的爱香吧?去年你和我提起过。”我走过去,笑嘻嘻地摸了摸三叔的脑门子,“叔,你这脑壳真了不起,里面竟然可以存放一个长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