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流年·愿】被时光遗忘的祖母(征文·小说)
一
阳台上,长寿花、月季、三角梅、五色梅开得正盛,一阵一阵的花香把藤椅上的祖母熏得昏昏欲睡。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立马坐直了身子,把她那颗已然像失去了水分的果子的头颅扭向了我。丑糕回来了?亏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倒看得清,我原本是要像小时候那样走到她身边,亲昵地靠近她,甚至抱抱她的,可她嘴里的丑糕二字不但立马让我改变了情节,而且连台词、口吻、语气也完全变了。我确信,我的白眼珠子占据了主要位置,我说我奶,都告诉你多少遍了,我也是做爸爸的人了,你怎么还喊我的小名儿,啊?让我媳妇,你孙子媳妇听到了,多难为情啊!以后不许这样叫了!我的话像刚刚射出一排子弹的机关枪,冒着浓烈的火药味。祖母立马把她那双像皱豆皮一样的眼皮垂下去了,脸上居然显现出微微的、不易察觉的红晕。嘴里喃喃着,哎,看我这记性,这记性……
毕竟是97岁的人了,我立马为自己责备她的话而自责,连忙把我去超市给她买的盒装的紫黑色桑葚送到她面前,并捏着一个蒂往她嘴里送,她吃到嘴里,像所有的没有了牙齿的老人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在嘴里转动、搅拌,哎,这也叫葚子吗?没有咱们柿树岭葚子的一点味道。顺便说一句,祖母嘴里的柿树岭是我们的老家,葚子即桑葚,把桑葚叫作葚子是我们当地的一个众多习惯中的一个。丑糕……一看我白她的眼神,立马收住,你说我怎么也不死了呢?也不知道我要活到啥时候啊?你看看,你方爷爷都死了多少年了,整整37年了!我倒成了老不死的了……
只要是关于方爷爷的任何事情,祖母总是记得那么清晰,仿佛祖母前面有一个大屏幕,上面正在播放祖母嘴里讲着的方爷爷的那个片段。
这是她的口头禅了,凡是来看望她的人,说不上三句话,她这句口头禅就出来,我们早已习以为常。有时候不接她的话,有时候随口开个玩笑啥的,比如说,阎王爷早就把你忘了,让你长生不老呢!她就会装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把那张瘪瘪的嘴高高地撅起来,可是,她眼神里却分明透射着与此不相符的亮光。她又会说,丑糕,奶求你个事,把我送回柿树岭吧,我要去种地,摘柿子……我们都戏称祖母的这些话是见面二重礼,听得耳朵上都起糨子了。
祖母总是这样,从不提我爷爷,却总是你方爷爷,你方爷爷的。方爷爷是我奶奶的前夫。如果不是方爷爷当兵做了官,遇到他的革命伴侣,方爷爷跟祖母肯定像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农村夫妇一样平平淡淡度春秋。他们虽然不知道什么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他们一旦成婚,便基本一辈子不变了。他们在婚姻里共同蒸煮岁月,养儿育女,等把孩子们一个个拉扯大,再帮着带孙辈,孙辈还没带大,他们或许已然被岁月之手推下了时光的列车,躺倒在他们一辈子劳作的泥土下。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老家悄然兴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要说媳妇,必须要在城里买房。五年前,父母拿出一辈子的积蓄给我在城里买了房,我才说上了媳妇,并有了孩子。父母需要来城里给我们带孩子,就带着九十多岁的祖母来了。
当时是我开车去接的他们。
祖母死活不上车,嘴里咕咕哝哝地嚷嚷着,她会一个人种地,一个人做饭,不用我们管,让把她一个人留在老家。父亲先是好言劝慰,说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能放心?母亲则说,如果把你一个人留下,村里人怎么说我们,还不把不孝之子挂在嘴边?以后我们怎么回来见人?
祖母嘴里不停地咕哝,讲着她不进城的理由,尽管有些我们不能听清。
没法了,父亲母亲只好一边一个架着她,我则在后面抬着她的屁股,尽管她的身子骨已经因失去水分而萎缩了很多,层层皱褶包裹在她干柴似的骨头上,原本也没多少重量,但是她硬是撅起屁股往后坠时,却也有股子力量。我们就这样把祖母“架”进了城里来,用她的话说,把她“绑”来的。
祖母像一团棉絮般摊在座位上,胳膊腿松垮耷拉着,她的那双历经岁月的熏染,本该浑浊的眼睛却明晶晶地闪着光芒,她专注地望向车窗外,我确定她在寻找什么。
当车子驶出柿树岭,路过方爷爷的纪念馆时,祖母竟然灵活地挺直了她那早已佝偻得如虾米般的小身子,紧紧地盯着窗外,方爷爷的铜像巍然屹立于纪念馆前的广场上。他的身姿挺拔,目光坚定而执着地看着远方,不知道他那望向远方的目光里可曾看得见从他身边经过的车里的祖母。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的九十多岁的祖母,在村里一直还在劳作,种豆子、栽棉花、掰玉米……父母能干的活计,她居然也还能干得动。她干活利索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九十多岁的老人,倒像跟我六十岁的父母同龄。
来城里后,祖母没了用武之地,就天天歪在阳台的藤椅上打瞌睡。离开了土地的滋养,祖母仿佛被扒去土的老树,快速地枯萎下去了。现在,祖母居然连站起来走几步都摇摇晃晃,随时要跌倒的模样。
母亲说,你看看你,还口口声声要回柿树岭种地去,你连走路都走不稳了!祖母便直起身子,歪起脖子,冲着母亲说,只要让我回了柿树岭我就又会种地了……
父亲跟我叹息着说,哎,要不我和你娘带你奶回柿树岭吧?你们这儿再想想办法,要不请孩子姥姥过来看两年孩子,你看你奶这样子,要是不回柿树岭的话,这身子骨也就一年半载的光景了……末了,父亲重重地叹息一声:哎……你奶这辈子也苦哇……
关于祖母的故事,从小到大,我当然也听到了,只是我从来没有去认真体测过祖母的一些情感罢了。
二
请允许我把时光的镜头拉回到一九四一年。
牛耳朵村的鲁凤仙刚刚十六岁,出落得真如一株凤仙花般水灵,肤白目秀,身姿婀娜。而她的内里的灵透则跟她的外貌一样,出类拔萃。村里哪位姑娘媳妇绣了什么好看的花儿,她只要瞅上一眼,回家立马能绣出来,不但能绣出来,而且还会在原来的基础上增色添彩。比如,在绣鸳鸯戏水时,她不但把鸳和鸯绣得栩栩如生,真的在那儿秀恩爱,而且还要把水,甚至水里清澈的波纹也给绣出来,如果你用心看,那波纹似乎还在一闪一闪地起着涟漪呢!至于纳鞋垫、做鞋子,她几乎就是无师自通,等她拿出自己亲手做出的黑绒布尖口鞋子时,母亲惊讶地问,你做的?一朵红云飞上她的面颊,她羞赧地点头。母亲问她啥时候跟谁学的,她说看你做过呀,还用怎么学!鲁凤仙就是这么聪明灵秀,无论什么活计都不用人教,不但不用人教,而且还要在原来的基础上有创新,要好上加好。
至于锅灶上的一应活计,她是在帮母亲烧火打下手时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而且比母亲的厨艺还要出色。明明是玉米面窝窝头,她非要把现有的什么槐花呀、红薯叶子呀、胡萝卜呀、甚至胡萝卜樱子等切碎了搅进去,蒸出来的窝窝头便不像是窝窝头了,那股子花儿或者青菜的特有的香气远远地飘进人的鼻子里,让人觉得定是什么人间美味。
鲁家的女儿,那真是,远近闻名了。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颇为宠爱女儿的父母没有像别的父母一样全权为女儿作主,乱点鸳鸯谱,而是一一征询女儿的意见。每次媒人提亲,父母都安排鲁凤仙偷偷地看一眼。两年来,踏进她家门槛的小伙子数也数不清了,可她总是轻轻摇着她那颗秀气的小脑袋。
直到方家平出现在鲁凤仙眼前,她才红着脸点了头。
方家平石匠出身,相貌一般。嵌在那张黧黑的、石匠特有的脸庞上的眼睛却如一汪深潭,鲁凤仙不由自主地就跌进去了。
新婚之夜,方家平那双摆弄石头的、粗糙得如同老树皮般的大手,抚在鲁凤仙那柔嫩的肌肤上,硌得她明明疼了,却忍不住地轻笑吟吟。他愈发喜欢得不得了,便大胆起来……
婚后第二年,方家平便参军了。此时,鲁凤仙正怀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夜里,方家平搂着鲁凤仙说,现在世道混乱,咱们小老百姓不得安生,只有国家先安定下来,咱们才能过上安稳日子啊,我还是参军吧。我看了,只有共产党的军队是真心为咱们穷苦老百姓的,我准备参加红军。只是你要受苦了,我一定好好跟着他们打仗,等我跟着共产党打下天下,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到那时,咱们去城里过城市人的日子,早饭吃豆浆油条,中午吃白米饭肉菜,晚上再吃肉菜!鲁凤仙刚刚还为方家平要离开家、离开她而难过得掉泪,一下又被他描述的像城里人一样吃的一日三餐逗笑了。嗔怪地说,你呀,尽知道吃!方家平嘿嘿笑着,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说,人活在世上,当然首先要吃了,吃饱了才有劲儿干别的嘛。他嘻嘻笑着,眼睛里漾出来的是那种让鲁凤仙喜悦又紧张的东西。
那天早上,方家平背着个简单的小包袱,里面是鲁凤仙为他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服。此时,天刚蒙蒙亮,鲁凤仙挺着大肚子往村外送方家平,凡事多留心,照顾好自己……诸如此类的话叮嘱了一遍又一遍。方家平摸摸她那隆起的肚子,说,你回去吧,看你还装着个小的,早累得气喘吁吁的了。她说再走走,就到前面那棵柿子树下。通往村外的路,曲里拐弯的,隔不远就有一棵柿子树,像一个个为村人指引方向的老人。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再走走,就到前面那棵树下了。在一棵扭了好几个弯儿的歪脖子柿子树前,方家平停下来拦着她,要往回送,她才止住了那双追赶的小脚步。在方家平一步一回头的目光中,她泪水涟涟地站在那棵柿子树下,一只手扶着树身,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腹部。
就在快看不见时,他把手卷成喇叭状,你在家要好好的,我在外面也要好好的,咱们都好好的。你等着,我会来接你到城里……
清晨,浓重的霜雾仿佛一道隔音壁,传到她耳边时,早已破碎不全,成了“你等……到……城里……”
我确定,这绝不是一对普通夫妻之间的一次普通的分别,简直可以说是一次历史性分别,因为后来他们的人生走向都被改写了。
方家平参军后几年中,又回来过几次,鲁凤仙又为他怀过两个孩子,怀上第三个孩子后,方家平就没有再回过家了。方家平由于幼时上过数月私塾,识得一些字,加上人机灵,颇得上司赏识,很快便入了党提了干。后随军南下,南方解放后,在当地为官一方,并为当地做出了耀人眼目的政绩。
村里人都说方家平快来接鲁凤仙去城里做官太太去了。从此,乡亲们见到鲁凤仙便格外客气了点,鲁凤仙的脸上便也总是滚动着一些藏不住的喜悦。
直到她收到方家平的那封信。她以为真是像乡亲们猜测的那样是准备来接她进城呢。她捏着那封信,手心里的汗水瞬间就把信封洇湿了一角。她颠着那双小脚跑到村东头韩老先生家,韩老先生曾是私塾先生,村里有文化且有威望的长者。当韩老先生念出信时,鲁凤仙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直到韩老先生和家人一起连拽带架才把她扶起来。
信中,方家平说,他和她没有共同语言,无法再生活下去了,要离婚,一儿两女中,她可以挑一个女儿留下来,其他的他将接到城里去。
至于祖母是如何的悲痛欲绝、哭鼻子抹眼泪的情景我已无法复原,只能把故事的结果写出来。几天后,伯父和大姑就被方爷爷派来的干部带走了,三岁的二姑被留在了祖母的身边,二姑十二岁的时候,也被方爷爷接走了,这是后话。
之后的日子里,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祖母依旧住在方家的房子里,依旧颠着那双小脚到地里干活……
一年后,方爷爷的亲戚来帮祖母介绍对象,说是方爷爷的意思,希望祖母尽快再嫁,不能再住在方家了,且已为她寻好人家。
祖母于是嫁给了我的祖父——一位因种种原因没有娶亲的羊倌。婚后有了我父亲,也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这就是我祖母和方爷爷的故事,当年曾经轰轰烈烈,震动我们当地方圆十里八乡的大事件,如今从我嘴里出来竟然如此平淡寡味。
三
小时候,城里的伯父、姑母们隔几年会回来一次,但是他们不是回来我祖母家,而是作为方爷爷的子女荣归故里。有上级部门的接待,有各级媒体的报道:方家平的儿子方中兴、方中云、方中花于某日来林,受到市委XXX的接见……诸如此类。他们回柿树岭村方爷爷家时,被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前呼后拥着。到我家看我祖母时,那些随从暂时消失了。
顺便说一句,据说方爷爷的那位革命伴侣终身未育,所以,方爷爷的子女也就是我祖母的这三个子女。
不知谁先把消息传给了祖母,祖母便手忙脚乱地跟母亲一起收拾家里,把外间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和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祖母吩咐父亲赶紧杀几只鸡,父亲为难地说,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只有一只配种的公鸡了,其他的都是正在下蛋的母鸡呀。祖母说,管它下蛋不下蛋,叫你杀你就杀,啰嗦个啥。祖母一向在这个家里就是最高权威者,从来说一不二的。父亲只好从墙角拿起那只铁网子,追着院子里的几只母鸡捕捉。
父亲把捉住的母鸡拔毛、清洗、炖煮。祖母和母亲则要把锅碗瓢勺擦洗一遍又一遍。其实,祖母他们这些劳动大可不必。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从没见他们在家里吃过一顿饭,别说一顿饭,就是多坐一会儿都没有过。常常是,他们一起或者有时候是其中的一个或者两个进得家门来,便被早已守候张望多时的祖母一眼看见了,颠着那双小脚向他或者他们小碎步跑过去,亲热地拉着她或者他们的手,嘴里似乎急着问出一大堆话儿来,却只看见两只嘴皮子上下翕动,半天说出一句:你,你们来了?
把我想表达的淋漓尽致地按了出来,拔高了拙文很多,真是感动得不知道怎么说了,只能再次说声谢谢了!
小说写的很好,反映出祖母为国家做出的巨大牺牲,她忍辱负重宽容待人的胸怀,令人感佩。
文中的奶奶坚强隐忍,活出了自己的模样,倒是她和方爷爷的三个孩子,让人心生厌恶,愈显他们做人之浅薄和可恶。

画面切入,缓缓道来,叙事不急不缓,沉稳有道。
一个老奶奶就这么成功地被刻画出来了。老奶奶身上的闪光是有力量的。
我认为,飞扬散文好,但小说更好。飞扬应该多写小说。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