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些年停在时光里的味道(散文)
美食的记忆是不会被时光弄淡的,可以说,生活就是认真体味食物的过程,我固执地认为,时光会也因美食的味道而复活。
(一)麻
晚上值班,在食堂吃米线,麻油放得太多,结果麻到整张嘴失去知觉,晚上回到家还没有完全恢复。
我爱麻,爱各种花椒麻椒,有点歇斯底里的爱。第一次吃麻,是在西安。在师大路的米线店,当时很受不了,后来四年里,我都拒绝这种味道。现在回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我依然感觉像是拔牙打了麻药,阴森森地,不怎么美味。
大概是在到了这所学校之后吧,告别了过去的生活,老家的房子也拆了,突然有一天,我就闻出了花椒的香味。人在外面漂泊久了,总会爱上厚重的口味,那从味蕾蔓延开来的味道里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在舌尖引领之下的是心的归属。
麻是一种很独特的味道,不像辣那么霸道,也不像酸那么醒神,但最持久。尤其是涮火锅,更离不了它。你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入口的路线,然后一点点渗透散开,直到你的唇舌都为之雀跃战栗。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录了一道“拔霞供”,据说是最早的火锅,就已经有“以酒酱椒料沃之”的记载,“拔霞供”,多美的名字,令人神往。
西北人吃花椒,炒菜热油的时候只需放几粒,氤氲的油香就有了大西北的疏阔味道。胡麻油滚过了花椒,浓烈又清新,像极了爱情。
中医讲花椒温中除湿,虽然做成食物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但其实内里温和敦厚,《诗经》里已有“椒聊之实”的句子,后妃的庭院里又有种植,可见是可以作为香料使用。那年在台北诚品书店,看到一本《香料的战争》,因为是繁体版没有买,后来遍寻不见,后悔至今。
所有花椒里我最爱藤椒。青绿的颜色,带着青涩的辛香,牵扯着藤蔓,无论放在哪里,立刻就会褪去所有的油腻,只剩下神清气爽。我们中国人的美食最讲究色香味俱全,花椒的香,不仅是食物的香,更是山野烂漫的香,是一种近乎美学的香。
(二)甜
我爱吃甜食。小时候就爱吃糖,我姐姐不吃甜食,这倒是成全了我。直吃到满口蛀牙,有一段时间经常要咬着半片止疼片度日,幸运的是,换牙的时候满口蛀牙都换了新的,而且很结实,看来我的运气一直不错。
有一年,楼下新开了一家面包店,奶油的香味很远就闻得到。我每天都要进去逛一圈,一个月不到,腰围就涨了好几圈。每次看到“幸福”这两个字,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美丽的面包店,温暖明亮,玻璃橱窗里花花绿绿,安静地躺着各种各样的面包甜点,就像生命里所有的快乐都标好了价,付一点钱就可以扎扎实实地带走,品尝,回味。还有什么比这种幸福来得更真实可人,每个成年人都需要一间面包店。
小时候,最爱吃一种桔子塘。别的糖都用糖纸包着,只有它是一把糖挤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看着就欢喜。吃起来有点黏牙,上下牙艰难而缓慢地开合,牙龈感到一种有张力的牵动,似乎还有一点很舒服的酥麻,美妙极了。
长大了,没那么喜欢糖了。尤其这几年,怕胖,更是不敢吃。去年冬天,偶然看到超市里有桔子塘,果断地买回来,惴惴地揣回家,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地吃了一颗,还是当年的味道,可是黏在牙上,牙龈感觉到的却是倏地一丝疼痛。四十岁的人,早已难有一颗少年心了。
(三)酸
我一直以为山西人爱吃醋,但后来发现整个西北似乎都嗜酸。西北人吃酸汤面,浆水鱼,酸汤水饺,都离不开酸。我不爱吃浆水面,但我爱喝浆水,而且一定不要用锅炝过的浆水,就要刚发酵好的,原汁原味烧开,我能喝一大海碗,那叫一个通透。
醋应该差不多和酒同时产生,醋产生之前,人们就已经离不开酸,《尚书》里就有“若作和羹,尔维盐梅”的说法,古人吃生食,醋既可去腥又可杀菌,怎能缺少。论语里就有“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我猜,醋应该不贵。
醋的种类很多,我没有一一尝过,白醋最烈,但是回味稀薄,我不喜欢;米醋清淡,却比白醋稳重,适合拌凉菜和炖鱼;陈醋醇厚,回味持久柔和,适合重口味的菜肴;香醋有甘甜味,气质缥缈,适合海鲜。以前,光明市场的超市里有一种蜇头醋,酸酸甜甜,非常适合凉拌海鲜,后来买不到了。
酸味是直冲顶梁的。从鼻腔直通前额,再沿着后脑直至脊背打个冷颤,总让人想起“醍醐灌顶”。小的时候,一到冬天,经常会有人煤烟中毒,大人们总是到酸菜缸里舀上一碗酸菜水给病人灌下去,都能见效。东北人爱吃酸菜,比我还高的一缸酸菜吃到见底,漫长的冬天就过去了。我总是好奇酸菜缸底长什么样子,仿佛是个太极的漩涡让人着迷,终于有一天我长高到一眼望见了底,空空荡荡,失望无比,是比冬天更漫长的荒芜。
我小时候是不爱吃酸菜的,大学的时候离家千里,有一次在食堂偶然吃到西北的酸菜,才知道这世界如此同中有异,一下子就怀念起母亲炖的酸菜白肉,从此就再也离不开它。味道是得到也是失去,是幸福也是怀念,是盼望也是幻灭。爱与不爱,并不是全凭口感,也是心境。
(四)苦
我很少做苦味的食物,苦瓜苦菜我都不爱。我妈爱吃苦味,她总说这个败火,有营养。刘基在《苦斋记》里说:“乐与苦,相为倚伏者也。人知乐之为乐,而不知苦之为乐。”我是个俗人,全篇只看到黄连苦楝亭历苦参,真是苦不堪言,实难体会到乐在何处,我只觉得刘基一定不是个吃货,苏东坡断不会选择住在这里。
高中的时候,学校里种满了丁香,春天里满目都是紫色的小花,微雨的时候香味更永,那个时候还不懂得欣赏它的愁肠百结,却知道它的另一个功用,止睡。丁香叶极苦,只需一点,就足以驱走瞌睡,我时常中午去摘一片,下午上课的时候含一点在嘴里,那种味道和当时的前途未卜倒是相得益彰。后来,我分到文科班,终于可以只学我喜欢的科目,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睡意全无,再也不用丁香叶了。就像尼采说的,人如果知道为什么活着,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我搬到一楼以后,总爱在楼前的空地上种点花草,我妈不知从哪里挖来了曲麻菜的根,固执地种在我的月季芍药之间,我不吃,我妈也难得想起来采,只好任由它们野蛮生长,连物业的保安大哥都说,“你的曲麻菜再不吃就老了”,脸上的表情仿佛是我暴殄了天物。无论在哪里,野菜和泥土都连着人情,是如此温暖珍贵。
我总觉得人生已经够苦涩了,为什么还要吃苦菜。每次回到银川,舅妈和小姨叫我们去吃饭,餐桌上照例有我爱吃的羊肉,也一定会有一大盘凉拌的苦苦菜,苦苦菜焯水,拌上陈醋,浇上油泼辣子,红红绿绿,浓香扑鼻,吃起来没有苦味,只有洗尽铅华的素朴。这是我唯一能接受的苦菜。小姨渐渐老了,舅妈已经去了天堂,我也到了不惑之年。
食过返寻味,有些人,总要在烟火里熏过,才算没有白活。人生于天地之间,寻着自然的味道长大,又在人世的酸甜苦辣里老去,直到随风飘散,最后的一缕味道,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