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醒】四季红砖房(散文)
一
日积月累,年复一年,组合成人生的历程。在这个历程中,总有那么一段时光难以忘怀、令人感怀。我曾经在红砖房生活过的三十年,正是这样一段时光。
红砖房,也叫“中国房”。这得与“日本房”一起说,才能讲清楚。早年大连被日本占领时期,他们为在大连的日本人盖了一些房屋。一般都是二层独栋小楼,前后有院,外有围墙,楼体用沙灰覆面。这些小楼不仅外观漂亮,内部设施也非常齐全。自来水到户,一户一个水表,冬天有暖气,室内水冲厕所。最重要的是厨房里有瓦斯(煤气),做饭时一扭开关,“噗”的一声,腾起一片蓝色火苗。我们把这种房子,统称“日本房”。
一街之隔,是中国老百姓住的房子。因为楼体外表,没有用沙灰罩面,砌筑的红砖裸露在外,大家都管它叫红砖房。又因为是中国人居住,也叫“中国房”。
实际上,1945年大连解放后,“日本房”“中国房”住的都是中国人。据老一辈人说,日本投降后,闲置了一大片“日本房”,无人居住。组织上做工作,动员大家搬进去住。但是,许多人摄于鬼子的淫威,大多不敢入住。最后,组织上要求党员带头,这样才陆续把“日本房”住满。虽然住的都是中国人,大家还是习惯地叫着“日本房”“中国房”,而且“日本房”居住条件好,也令人羡慕。李家婶子给张家闺女介绍对象,说了男方家一堆好,最后还不忘缀一句,人家住的是“日本房”,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我家住在沙河口区民权街325号,便是典型的红砖房。坐北朝南,有两层的,也有平房。我家是二层楼的一楼,屋后有通往二楼的楼梯,形成一个后院。自来水在院子里,多户人家共用。厕所是旱厕,也在院内。冬天取暖,夏天做饭都是用煤炉,后来用煤油炉、液化气。
红砖房里住着普通人家,过着平凡日子。虽然居住条件简陋,但那是遮风避雨的港湾,湾起酸甜苦辣的生活,成为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
二
深秋时节,街边老槐树的叶子已经落尽,褐色的树荚还挂在枝头,随着阵阵秋风摇曳,似乎低语着“冬天快来了”。不知道左邻右舍是不是听到这声低语,反正都开始忙碌起来,红砖房愈发热闹。
拖煤坯、买蜂窝煤、盘炉子、买冬菜、挖菜窖、溜窗缝,成为这个季节的主旋律。大人们忙里忙外,孩子们跟着打下手,也是胡乱一通忙,像一场大型战役的战前准备,大人们是主力军,孩子们是支前小分队。
拖煤坯,这是件大活。煤坯中要掺上一定比例的黄泥,以便把粉煤黏合起来,所以小时候常跟着大人去南山挖泥。南山是俗称,学名叫莲花山,是地质学家李四光发现的地质珍迹,“莲花状构造”的山峦。借一辆铁皮焊成的架子车,推到山脚下,找到一处黄泥坡挥搞舞锹,一会就装满一车。
有一年秋天,去挖黄泥之前,听到大人们唠唠叨叨的。说是上一周,有个男人在南山挖泥时,遭遇塌方,人被埋在黄土下,没有抢救过来。那时很小,不懂得生命之重、死亡之伤,只是单纯地想,那家的孩子以后没有爸爸了。如今想来,生命之脆弱,有时候都抵挡不住一堆黄土。
回到家中,着手拖煤坯的准备工作。先是要在马路上,把粉煤摊成圆环状,然后将黄泥倒入中间,浇足水,浸泡两天。选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们闪亮登场。穿上水鞋站到黄泥中间,“手舞足蹈”地踩黄泥,这是增强黄泥的黏合性。然后,大家齐动手,用铁锹把粉煤与黄泥掺和均匀,再一锹一锹地倒入模子里,轻轻一提模子,一块煤坯就做得了。
拖煤坯最怕遇到阴雨天。当天气晴好时,家家户户都抢着拖煤坯,马路上是一堆堆掺和好的煤堆,树下空地上是一块块做得的煤坯。最后,只剩下马路上一团团黑色印记,张家的、李家的、王家的,即便逢着一二次绵绵秋雨也洗刷不掉,远远看去整条街像一副泼墨的长轴。
待煤坯七八成干燥时,要把平铺的煤坯立起来,以便进一步干燥。这时,总有熊孩子要把立着的煤坯,当成多米诺骨牌来玩,偷偷踢一脚,惹得大人们一通呵斥。
干透的煤坯搬进仓房里,白菜、萝卜埋入地窖中,炉子盘好了,裁成条的报纸黏住窗缝。这个时候,差不多冬天也就来了。
三
红砖房的冬天,显得寂寥一些。
天寒地冻,昼短夜长。厚重的棉袄棉裤限制了孩子们行动,街上玩耍的孩子比春夏秋少许多。天一落黑,孩子们便跑回家。工作一天的父辈们,则大多一碟油炸花生米,二两温热的散白酒,“滋流、滋流”地一口接着一口。
街上几无行人。昏黄的路灯被寒风吹得微微摇动,拉长夜归人的身影。
天一亮,家家户户都忙着倒炉灰。这是红砖房冬季的显著特征,也是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一个时期以来的差事。磊是我的好朋友,他家离我家隔着两条街。磊去倒垃圾,必定经过我家门前。有时候,赶上我在劈木头,磊便过来帮忙。磊那时刚从山东老家回来,干过农活,身体比我壮实,抡起斧子七上八下,一会就劈好一小堆木头。如今朋友聚会时,我都会讲起这段故事,既是一个儿时有趣的话题,又是一种感激感恩的表达。人们常说,要常怀感恩之心。仔细想想,一生中有多少重大时刻得到极其重要的帮助,我们要回以极其郑重的感恩?感恩,无非是劈木头这样的小事,需要永远记住,记一辈子。
冬天里,红砖房取暖做饭都靠炉子。劈木头就是为了生炉子,引燃煤炭用。火炕是大连冬天一大特色,外面很冷,火炕却很暖。那时,男人在冬天的美好生活,概括成一句俗话“老婆孩子热炕头”。冬天里,来串门的邻居比往常多,进门要把炕头最热乎的地方,让给客人座。这看上去像乡下做派,其实也是那个时代城里人的待客之道。
火炕的原理不复杂。通常在过厅里用砖砌一个灶台,用来做饭,在墙上打一个洞通到卧室里。在卧室里用砖做骨架,土坯砌出炕的底座,跟灶台的出烟口平行的位置上,砌出“九曲十八弯”的烟道,最后通到屋顶的烟囱里。这样做饭生火产生的热量,一点也没浪费。白天孩子们在炕上玩,家人们也在炕上吃饭。有一种炕桌,就是很矮的四方桌子,专门用来在炕上吃饭。睡觉的时候,要把“炕被”铺上,“炕被”就是跟炕的面积一样大的厚褥子,白天卷起来放在一边。
三九天时,仅靠做饭的热量取暖是不够的。这时,要在卧室里加一个铸铁炉子,烧蜂窝煤或者煤坯,冬季取暖全靠这个炉子。孩子们偷偷把秋天晾晒的咸鱼放到炉盖上烤,最好吃的是刀叽子鱼,油性大,烤起来“滋滋”冒油,屋内弥漫着鲜美的味道。没错,在我们看来是鲜美的味道,内地人则认为“腥”。
滴水成冰的日子,红砖房的生活愈发不方便。厕所在室外院子里,上厕所是件极端痛苦的事。宽衣解带,凛冽的寒风一吹,真是“痛并快乐着”。自来水也在院子里,整个冬季几乎就是冰冻着的。每次打水的时候,都要拎着一壶开水不停地往水龙头和水管上浇,直到水管里的水融化,水龙头才能流淌出清水,所以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大缸用来储水。
储备在缸里的水也会结冰。孩子们会用铁制的水勺,敲下缸里的冰,“喀嚓、喀嚓”地吃冰块,就像现在的孩子吃冰激凌一样。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岁月的年轮便缓缓转动。院子里的水龙头不用浇开水便“哗哗”流淌,屋里水缸不再结冰,菜窖里的萝卜、白菜所剩无几。这个时候,红砖房的春天便跃上路边老槐树的枝头。
四
北方的春天,比起南方,总是姗姗来迟,又匆匆离去。
南方腊梅报春时,北方或许还在飘雪。好不容易等到桃红柳绿,往往一场春雨、几阵春风,便是初夏季节。
春天虽短,春天再迟,总还是要来的。离家不远,有一个小花园。迎春花率先开成一片鹅黄,杏花、桃花不甘落后,竞相绽放,红的像火,白的像雪,藤萝默默垂下一串串紫花。
红砖房重现盎然生机,房前屋后热闹起来。
房前是一大片空地。从窗户到马路牙子,足有四米多宽,没有硬覆盖,更没有草坪,就是土地的本来面目,真正的接地气。
孩子们是这块“乐土”的主人,可以尽情地玩耍。在地上挖几个远近不同的小洞,弹玻璃球,规则与高尔夫差不多,以最少次数,一洞一洞地落洞。雨后和泥巴捏泥人、“摔娃娃”,女孩子坐在门前台阶上“抓大把”……那时没补习班,马路上没机动车,家长没可担心的事,任由孩子们满街疯跑。
这个季节,勤劳的人们要做两件事:一是去郊区挖野菜;二是去海边捞海菜。野菜有好多种,苦菜、蒲公英、山麻扎、贼蒜等等,一般是蘸酱吃。大连人大多是山东移民,喜欢做面食,包子是经常吃的主食。用新鲜的山麻扎焯水后切碎,和猪肉一起包包子,非常好吃。
春天里的海菜最鲜嫩。海麻线、下锅烂都是当季鲜味十足的食材,包海麻线包子,用下锅烂做疙瘩汤,这是大连春季舌尖上的美味。
春季里,海边的风非常硬,像小刀一样割着赶海人的面庞。海水的温度很低,即便穿着水鞋,也会很快冻透的。赶海的人们不在乎这些,弯腰低头,沿着海岸线不停地走着。他们把大海的赐予带回家,调剂饮食,改善生活,日子便丰盈起来,也让人们记住了家乡的味道、妈妈的味道。
海风渐渐温和起来,路边老槐树挂满嫩绿的麦穗般的花骨朵,红砖房悄悄掀起夏天的盖头。
五
七月流火,家家户户忙不迭换上纱窗。
知了在枝头高歌,蜻蜓掠过水面。孩子们便在街头、公园里撒欢,网蝴蝶、捕蜻蜓、捉蟋蟀。
大一些的孩子,背着父母,相约着去海边游泳。一个暑假下来,早已晒得脸黑背赤,有的都晒“爆皮”了,所谓的秘密也暴露无疑。这样说,不是说家长们拿孩子不金贵,只是“双职工”家庭,父母忙着上班工作,一家通常又是四到六个孩子,实在是没那么多精力。那个时候,红砖房的孩子们,有一个总称“野孩子”,这是拜生活所赐。
傍晚时分。不少人家在门前空地上摆张桌子,边纳凉边吃饭。张家的饭香,李家的菜香,混合着熏蚊子艾蒿香气,肆意地在楼前楼后弥散。
街上玩闹的孩子,也像小鸟归巢一样,一溜小跑地回家。几个贪玩的孩子还有些恋恋不舍,家长唤子将饭的声音便此起彼伏。邻居家二姐,有一女孩名字叫大杰。二姐把饭做得了,就会站在门口,拖着长音喊一嗓子“大杰,大杰,来家吃饭!”大连人说话本来就硬,再加上是扯着嗓子喊,每次我都听成“打劫,打劫”,不由得笑出声来。
大连的气候非常独特。夏季里甭管白天多热,到了晚间凉风一起,便吹散一天的酷热。如今也是这样,空调这类产品很少出现大卖热卖场景。很多人家不安空调,即便安空调,也不常使用,去年一个夏天我家都没开空调。但是,在最热的八月份,红砖房的墙体很容易晒透,一家五六口人,睡在一间房里、一铺炕上,晚间睡觉便有些闷热。这时候,许多人家把凉席铺在道边,然后地当床、天当房,睡在马路上。别担心,放轻松,那时机动车非常少,从未听说有人在睡梦中被轧死。这样的故事说给年轻人听,他们会说“好有趣呀”“很好玩耶”,可我的心里总是酸楚楚的。
往昔的日子,可以回忆,可以重放,但我不想重回那些日子里;往昔的日子,可能很有趣,也确有那时的快乐,但好日子还是活在当下。
我在红砖房生活了近三十年。上学、玩耍,逐渐长大;工作、生活,逐渐成人;结婚、生子,逐渐变老。人生短暂,我们见证不了沧海桑田,却能感受时代的变迁,一如眼见着红砖房拆迁后,变成高楼大厦。那些曾经的简陋、困苦在文明的进程中消逝、风化,而温馨的往事、暖心的故事、成长的印记却一直留存心间。
有时我总想,是不是因为老了,开始怀旧念旧?
其实不然。红砖房酸甜苦辣的往事是你别无选择的人生体验,可以从中审视自己的真实、世事的真实、生活的真实,时常提醒自己珍惜当下所拥有的,譬如阳光,譬如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