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晚遇 (散文)
去岳母家所在的美食街小区时,已经差不多晚上八点,大个子李门前的条形餐桌上,三个人喝酒正上兴头。
屋里有些闷,我索性坐在条形餐桌的另一头,一边看手机,一边听他们喝酒聊天。
大个子李夫妻开了一家小吃,经营各式凉皮凉面,砂锅炒饭,馄饨水饺。疫情再度来袭,小区封闭管理,大个子李干脆放弃了几乎所有的生意,让老婆只做卖冷饮的生意。反正冻货放在冰箱里,只要不停电就化不开,化不开就变不了质。
大个子李一口甩掉小半杯酒,脸上泛起红光,絮絮叨叨地说:“病毒不怕热我怕热,优哉游哉,我们歇个夏,权当度个假,以逸待劳,不变应万变。晚上请老哥几个喝喝酒叙叙旧,图他个轻松快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少赚点钱算什么,拉倒吧,日子长着呐。算你‘德尔塔’再疯狂,在中国,也掀不起大浪来。”
显然,他有些醉意了,但无一点语法错误,且条理清晰,言辞生动,两位酒友不住竖起大拇指叫好。
快九点了,三位酒友半推半就,终于同意撤桌子。我判定他们一定喝足了,嗓音一个比一个高八度,开始相互揭短取笑,谁谁怕老婆,谁谁会赚钱,谁谁最花心……
谈笑间,过来一个消瘦的老妇女,满脸皱纹,面色灰黑,一只口罩被拉到了下巴下,肩挎一个大大的沙皮袋,脚穿一双后跟磨得很薄很薄的黄色拖鞋。她拉开长凳,放下沙皮袋,去池边水龙头下洗了洗手,坐下来,一手端着个大碗,一手抓起电饭锅里的勺子,往碗里盛粥。
大个子李见状,生怕二位加油添酱夸张自己醉倒牌楼的典故,赶紧来了个注意力分散术,指着大口吃粥的老妇人,转移了话题:“这位老奶奶每晚来吃完粥,随便她吃多少,我管饱管好。”
大个子话音刚落,靠墙坐的酒友像是突然有了新发现:“哎,老奶奶,你还认识我吗?”
老夫人很木讷,摇摇头。
靠墙坐的酒友六十开外,听得出他已经退休。他又细细看了看妇人,对大个子李说:“我认识她,东门河对面小戚村的,年轻时就在我上班的废品收购站打工搞搬运,个头小,力气大,一个人能扛上一百斤,拿着甲子队人员的工钱。”
“甲子队?”大个子李问。
“甲子队,就是男工友。她干活特别肯卖力。”
这下,老妇人算是想起来了,连连点头。
“你怎么?……”望着老妇人埋头吃粥,靠墙而坐的酒友露出疑惑,一个曾经列入甲子队打工的女人为何来此美食街拾荒?
大个子李叹了口气,话音里充满悲凉。他向在座的各位讲述起老奶奶一身的坎坷与不幸,其中那几个数字叫人听得伤心不已。
老妇人今年整七十,十八岁时父母双亡,五十八岁时老伴去世,去年五月二十日,四十七岁的儿子查出肠癌,今年五月二十日病死。如今,帮着女儿在美食街做环卫,捡拾废品。眼下,疫情严重,小区封闭,生意锐减,食客锐减,捡到的废旧品少之又少。每天晚上结束了,来大个子李这儿吃碗粥后回家。
“我老婆说了,老奶奶人好,可怜,七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勤劳,看见谁家门口有垃圾,杂物,马上前去打扫,清理。她牙不好,吃不了硬食,所以,无论怎样我都必须留足老奶奶的粥和小菜,保准她吃饱吃好。”
大家看着埋头吃粥的老妇人,沉默不语。
忽然,靠墙而坐的酒友开口了:“老奶奶,这样大年纪了,也该歇歇了,还出来忙什么呀。这样吧,我们既然同过事,我退休了,也没什么大本事,你以后每天晚上来此吃晚饭,只要记个账签个字,全部费用由我来付。”
老奶奶猛然抬起头,忙不迭地说:“不不,哪能让你出钱。”
“哎呀,老奶奶,我能清楚说出你是哪里人,在废品站打过工,证明我没有喝醉,说的不是胡话,说话当真,我的心里话,我的心意。”靠墙坐的酒友急了,担心老妇人以为是在开玩笑,认真地说。虽语速不平稳,所欲表达的意思却极为明了,真切。
“谢谢,谢谢,我有钱。”
“你有钱?”靠墙而坐的酒友又一脸疑惑,“有什么钱?有钱还出来干什么?”
“我有政府的劳保医保,每个月拿二千八,够吃够用了。我天生劳碌惯了,一人在家闲得慌,出来转转,扫个地,拾个荒,打发时光,这样大家落得个干净,卫生,废纸废盒卖些钱还能够贴贴女儿、孙子。”
老妇人的一番话轻描淡写,我听得极为震撼。我转过脸,看见三位酒友也不约而同地竖起了大拇指……
(写于2021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