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航】青砖灰瓦老门墩儿(散文)
一
傍晚时分,我常站在村口那座铺满青石板的小桥上看风景,近处,是村庄袅袅升起的炊烟,远方,有霞光溅起的万道辉煌。我在暮蔼中闻归巢的鸟儿鸣叫,听桥下清澈的河水流淌。欢快的水流泛起层层微波,像是滔滔不绝的话语,讲述着娓娓动听的村庄里的故事。那些故事飘洒在夕阳的余晖里,让人很有几分暖意融融的感觉。
我喜欢乡下,喜欢乡下空气里弥漫的泥土芳香,和自由随意的生活乐趣,也喜欢乡村淳朴的民风,更喜欢村落里那些青砖灰瓦的老房子,以及屋檐下户枢碾压的老门墩儿。
老家的那座旧房子,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都是青一色的老砖筑成,它比当今机械生产的红泥砖要大些,也厚实许多。青砖垒成的墙壁显得素雅、沉稳、厚重,仿佛正是旧时光里的人们的一种朴素、稳重气质的写照。
带着古色气息的青砖,大抵都是手工制作的。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曾经去过村里的窑场玩耍,目睹过窑场手工制作砖坯时的场景:他们把浸泡好的泥巴,用专用工具刮成砖块大小的泥团,经粗略整形后,快速摔入坯模,使模具充分被泥团填满,再将多余的泥土刮出,然后翻转模具,把砖坯倒扣在平整的场地上晾晒,待到适当的时候再捡起码放成垛,直至晾干入窑烧制。
摔砖坯是很辛苦的活计。在窑场上,听窑场的工人说,“没有好的体力,是干不了摔砖坯这一行的。跟窑上的泥土打交道很费力气,比跟庄稼地里劳作还难,窑场上的活计由不得你玩虚的飘的,每个动作的细节,都是实实在在的努力付出。不然,你摔出的砖坯就不够规矩。假如生产不够饱满的、缺楞短角的砖坯,那就等于白忙了。”不难看出,制作砖坯的人很实在,铜肤色的脸庞上,流露出的都是纯朴、善良、沉稳与安然。
我想,假如没有那些质朴的劳动者忙碌在窑场,又能到哪里去找厚重古朴的青砖?当我凝视着每一块烧好的青砖时,仿佛从那些青砖的楞角中,发现了一种始终固守的沉稳、古朴与低调的品行。
那种固守的沉稳与厚重,一直写在万里长城的每一块古朴的青砖上。也许,成千上万南来北往的游客们,只顾尽情地欣赏长城脚下的美景,感叹长城巍峨耸立的壮观,却无暇顾及近在咫尺,漫漶着历史光阴的青砖。但长城的青砖似乎也有眼睛,千百年来,它在守望着万里江山,经历着历史的沧桑巨变。它看到过枪林弹雨,目睹过烽火狼烟,也迎接过无数张游客们阳光灿烂的笑脸。
我蹬过长城,和城墙上的青砖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也感受到了青砖沉稳厚重的气息。我把手抚在青砖上,仿佛触摸到了长城的脉搏,正和我的脉搏连接在一起跳动。那古朴稳重的青砖筑起的长城,不正象征着我们中华民族强劲有力的跳动脉搏吗?
二
也许,我还有些怀旧的情结,不然,为什么一想到青砖灰瓦,就总会滋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老旧的灰瓦和青砖一样,都是以粘性的泥土用手工做成的。厚重的青砖,能为房屋筑牢四壁,单薄的灰瓦,可为家人遮风挡雨,抵抗寒霜,瓦片虽小,它却极有担当。每当我望着老家屋顶上年代久远的灰瓦,就会想到祖父做人的厚道、善良与担当。
听父亲讲,还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祖父正在新中国的首都北京工作。当年,他的工作是为一家影片公司包装胶片,就在焊接胶片包装箱的时候,车间突然发生了火灾。霎时,浓烟滚滚,火苗蹿起,祖父拉着身边的同事,奋力逃出了火海。但他逃出来又忽然想起,自己的两个刚刚进厂的徒弟还在大火的包围之中。祖父毫不犹豫地将一块棉门帘扯下浸湿,急忙披在头上冲进火场,他费尽一番周折,最终在烟火中救出了两个躲在角落里的徒弟。此刻,他的脸和手都被大火烧伤。当他听徒弟们说,车间里面还有一个工人时,祖父又顶着淋湿的棉门帘,第二次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火海。很快,那个被祖父在大火中找到的同事,披着祖父给他挡在头上的湿门帘,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烟火升腾的车间。但这一次,祖父却再也没能走出火海。
大火被扑灭后,当人们找到了祖父的遗体时,他已面目全非。后来听父亲讲,见到祖父的遗体时,他的脸已经像烧焦的灰瓦片。从那时起,灰瓦片也就成了我记忆中永远的痛。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从祖父的厚道、善良与担当中,学会了做人。
读初中的时候,我还住在老屋子里,时常隔窗听雨看雨。到如今,还忘不掉雨水从一条条瓦垅向下流淌时的情景:春天里的小雨来得温婉,总是小心翼翼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它像姑娘羞答答的细语,和你缠绵地吐露着芬芳的情话;夏季里的雨水来得急,落得也猛,让你猝不及防,每一条瓦垅降下的雨水,都像一条挂在屋檐下的小小瀑布,令你神往,让你遐想;到了秋天,荷残叶落,荻花萧瑟,雨水带着寒意,瓦垅上淌下的雨滴都是悲凉与惆怅。
我常想,屋顶上的灰瓦,不仅可以遮风避雨,抵挡寒霜,它也能让人领略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可惜那年,一场特大的冰雹,将老家房顶上的灰瓦砸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此时,手工制作灰瓦的窑场,早已被大规模的机械化窑场所代替,生产出来的产品,都是比灰瓦大几倍的平板陶泥瓦。无奈,我家老屋的房顶,只能换上殷红的陶泥瓦。以前,青砖灰瓦的年代,每到春天来临,紫燕都会如约而至,在我家的屋檐下筑巢、孵化、直到小燕子也会翩跹起舞。我还记得,青砖灰瓦的老房子在时,清晨呢喃的燕叫声,不知唤醒过东方的多少霞光;傍晚燕舞的暮色里,又不知送别了多少次落山的夕阳。
那时,我躺在青砖灰瓦的老屋里,听燕叫的细语声起床,抱翩跹的燕舞身姿入梦,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童年的美好快乐时光。自从灰瓦被冰雹毁坏离开屋顶,取而代之的那些红泥瓦,却总是让我内心有些莫名的失落。不知怎的,每年春天回归的燕子见不到屋顶的灰瓦,也不再飞来在屋檐下筑巢,小院里像缺少了许多生机和活力。
没有房顶上的灰瓦陪伴,我再也听不到春天里那特有的滴答、滴答的雨点声;再也看不到夏天雨季的屋檐下,挂满薄幕般的那些小小的瀑布;只有秋雨里的惆怅与思念,依然在我心中蔓延。
三
我还念想着屋檐下的那个老门墩儿。听父亲说,它是金牛山上开采下来的一块青石,经过老石匠千凿万锤打制而成。那门墩儿呈长方形,也是普通百姓人家一般的箱式门墩儿。据说门墩儿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平民百姓家庭的门墩儿较小,也不加任何雕饰,不像大户人家的门墩儿宽大、厚重,还雕刻着一些图案。我家的门墩儿显得简单、沉稳,又不奢华。但看上去也很精致,它的外观四楞见线,每个平面上刻下的条纹像笔尖划过一样清晰、细腻、均匀,宛若一页展开的英文稿纸上的横线。那门墩儿笔直的线条上,我看不出一个英文字母的痕迹,却偶然想起几个方方正正的醒目汉字:中国的门墩文化。
小时候,我常坐在门墩儿上,听街坊四邻的老奶奶们冲我乐呵呵地念叨:“小小子,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坐在门墩儿上,我也听过妈妈忧伤地唱着“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她高兴的时候,还唱过“红湖水呀,浪打浪……”
妈妈还会讲许多动听的故事,最让我记忆犹新的还是司马光砸破缸的故事。上学的时候,老师也讲这个故事,那时我还暗地里嘲笑过老师,说她是跟妈妈学来的。
时代的变迁,让青砖灰瓦老门墩儿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如今,农村的许多老房子都被纷纷拆掉,又在原地建起了坚固漂亮的农家二层小楼,使居住环境得到了彻底改善,常常令城里人也羡慕不已。就在人们沉浸于幸福的生活环境中,享受着安逸的生活时,那些青砖灰瓦老门墩儿,却被人们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
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必然要淘汰那些落伍的东西,即使你再不情愿,甚至有更多的不舍。
前年,我家的老屋子也被拆掉了,那些青砖灰瓦老门墩儿,通通都被当做垃圾运走了。想起老屋,想起老屋里的童年、少年的美好时光,我的眼睛就会湿润。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梦见自己从前居住过的老屋子,梦见屋顶瓦垅上的流水,梦见屋檐下呢喃的小燕子。我知道,我的心还没有从那座老屋子里走出来,我的情一直被老屋子的青砖灰瓦老门墩儿牵绊着。
我怀念故乡的老屋子,怀念那个年代的青砖灰瓦老门墩儿,更怀念那些淳朴、善良、勤劳的故乡人。故乡的路再遥远也能返回,故乡里的那些人和美好的故事,却永远也不会再来。
2021.08.30(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