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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菊韵】三姑(散文)


作者:类猿人911 进士,6941.4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2779发表时间:2021-09-06 09:08:22

【菊韵】三姑(散文) 1
   那年进山,我走进了一个女人的家……想起来,今天还是能感到那日雨蒙蒙雾蒙蒙的阴冷。
   是在祁连山。
   我是从部队抽出来参加这一片的农村“社会主义路线教育”(简称“社教”)运动的,那是一九七八年的事。
   天色过午,我从东岭的下石湾翻山回镇里,已经走了大半天了,算来,快到回龙峡了,离镇子还有十多里的路。崎岖的山路,一程接一程,雨虽不大,却细密,头发已经被打湿了,油布雨衣几乎裹不住身子,裤腿湿得滴水,鞋子水湿了,脚在鞋里打滑,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讨口热水喝。
   我拄着棍。同行,有镇党办的赵主任,一个笑呵呵的咂着烟袋的中年男人。低矮的个子,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雨靴……黑布带子裹着腰,腰里插把砍刀,却不像干部,似一个地道的山民,唯一看出他是干部是他怀里揣了个长筒手电,出门办事总带着。我说歇歇,他也说歇歇,指指前面一道梁,他说“到庙里。”
   一个垭口处露出了黑瓦屋脊。我知道,那是一座道观,叫净虚观,曾路过,当地百姓却称之为“爷爷庙”。土墙上仍可见文革标语的斑驳墨迹,黑漆的两扇门闭合着,踏上石阶,推门进去,一个不大的院落,一棵粗大的银杏树罩着两边的瓦房,秋天,稀碎的树叶发黄,落叶满地,湿在院落里。四面墙皮剥落,坑洼破落的,有些年头了。四方形的院子,石条铺的地面,东墙颓出一个豁口,用枣刺窠子搭堵着,西向面东的是一间厢房,连着一间柴门灶房。迎面的正殿,坐北朝南,其实就是一明两暗的三间山房,姑且称为殿吧,门前一石制香炉,纳垢蒙灰,积了不少雨水,落了一层树叶,看得出来,已经多年弃用,镌刻模糊,依稀还能读出“大清道光弍玖年蒲月立”的铭文。并没有门,或许曾有过,朝里望去,昏暗的“殿”内,石台上自然塑的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白发白须三位尊神,身上披着发了黑的红布,帷帐破碎,香案和脱了漆的立柱间横竖扯着蛛网。道观虽小,还是有些讲究的,落座在山路的一旁凹处,靠山面水,乾南坤北,日东月西的布局。只是早已没了道士,更无了烟火缭绕和诵经礼忏、唱赞吟偈、斋醮祈福的道场,冷清的……如大山深处这寂寥的秋雨。
   这个院子里只住着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
   这个女人已经有八十岁了,一脸的皱纹,穿着黑色道袍,头发稀少,几乎所有的头发向后梳,扎着一根灰白的细短的辫子。她,却是个老姑娘老处女。女儿十三四岁,小女孩把老太婆叫“娘”。
   我曾来过,知道她们姓“况”,一个少见的姓氏。赵主任推开庙门,叫了声“三姑!”
   一个镇的,我想,他们都有沾亲带故的应承。
  
   2
   “三姑”应声迎了出来,老人虽老态龙钟,弓着腰,但还精神,有一个词叫“矍铄”,说老人神采奕奕充满活力,我不好用,她不是这样,“三姑”只是精瘦利落,也干净。
   三姑去灶房纳柴烧水。
   “杏花呢?不在家?”老赵问三姑。自然,杏花是三姑的女儿。
   年龄的差距,我想,必是领养的。
   “她上学去了,这几天在镇上她老舅家住,不回来了。”三姑回答。
   “喝啥?给你打个荷包蛋?”老赵问我。
   “不用,罐罐茶吧。”我说。
   “我来。”老赵脱下蓑衣挂在外墙上,猫进屋,蹲在地上搭火盆……
   喝罐罐茶是山里人日常消乏解困聚友待客的习惯。屋子里,一个石头磊的地火,人们坐下围成一圈,一个陶罐架在炭火上,罐子里加水加乌黑的砖茶块,茶是很粗糙的发了酵的叶子,加蜂蜜——山民几乎家家养蜂割蜜,你只要走进下石湾,延山坡叠起是石筑的屋,平缓的屋顶上可以看到几个挨在一起的,一个个土蜂窝,鼓鼓的,如倒扣的土炉子,蜂就在院子里嗡嗡地飞来飞去得打转——待茶熬到黏稠的黑褐色,他们像喝酒一样开始划拳:“一个螃蟹这么大的个,两头尖尖八只脚……”下一个人:“两只螃蟹这么大的个,两头尖尖十六只脚……”,他们喊着比划着,脖筋凸着,“哥俩好哇——该你喝啊——”,浓黑的茶汤折在一个小杯子里,谁输了谁喝……这茶推举到你面前,慢品细咽,苦涩而后甘甜,直喝得人出汗……说是这罐罐茶能醉倒人。
   炭火燃了起来,火光映红了赵主任的脸庞,昏暗的屋里也影影绰绰起来,我打量了一下四周,门的两边的墙上各开着一个很小的窗户,似乎只是个通气孔,离地很高,高高地贴近椽口。靠北一土炕,铺着毡席,炕头一木箱,搁着几床被褥,迎门一条案,上面贴着毛主席的画像,很大,发黄,烟熏火燎的有些年头。条案上一个木龛,龛内竖着一牌位,披着红布,上面有字,昏暗得并看不清楚……那灵位必定是三姑当年抱着一只大红公鸡拜堂的亡夫了。龛前一香炉,积着香灰,香灰上密密地残留着香头,如僵死的虫。南墙有一小门,挂着一块蓝色的半截布帘,连着灶房,小门的两边墙角堆着农具等杂物,有几只小小木凳子。
   山里人苦窖得很。我驻村的那些农户,整年靠玉米和土豆为食,山上的坡地也只能种这些了。养土蜂割蜜,种当归晾干扎成束挂在屋檐下等收药材的上门看成色,砍柴烧木炭,打些核桃枣板栗,靠山吃山,换些钱用。有些山民家徒四壁,土炕石桌白木柜,一领破席铺在炕上,除了屋顶上的蜂窝屋檐下的当归半院子的木柴,更无长物。
   茶,喝足了,身,暖和了,我们也该告辞了。三姑送我们出了“庙”门。雨停了,黑云翻滚着,天亮堂了,听着两边的林涛声,沿着哗哗的溪水,下山的沙土路,细腻而松软,一路的落叶厚厚的,踩着很舒服,走起来也轻快多了。
  
   3
   “三姑”原是镇上的姑娘。况姑娘十五岁那年,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把她抬进了“净虚观”,嫁给了一个死人,算来,也是民国初年的事。可以想象,一个姑娘十五岁,豆蔻年华,温润粉嫩,如今,我的面前已是一个步履蹒跚的黑瘦老人,如干瘪的老藤。当年她会不会如徐志摩《沙扬娜拉》中的诗句描写的那样,“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还是如同一只不知所往的瑟瑟发抖的待宰的羔羊?
   白日里,群山绵绵,云起霞蔚,黑夜里,庵房里的一豆灯火,影单行只,她,守着怎样的孤独,且是一生,关于她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小小年纪,冥婚,嫁给一个已亡人,守一辈子活寡,确实匪夷所思。
   那个死人是谁?我好奇,归途中赵主任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三姑本不姓“况”,姓赵,她是卖给了况家,改姓了况。况家是大户,曾许诺过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家里的一个长工,就是那个埋在庙后头的死人。况家的两个女儿没一个舍得,所以就买了一个“女儿”嫁了出去。三姑家穷,日子过得很难,一家人吃喝有一顿没一顿的,父母养着一女两男三个孩子,三姑为大,家爹山上打猎让熊给扑了,人逃了一条命,半边脸给熊毁了,落了残疾,日子就更恓惶了。家娘给况家做佣人,况老爷看上了三姑,给了一亩水田换来三姑做了“女儿”。当然,三姑家也知道这“女儿”是去干啥的,山里人重男轻女,没有人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妥。里里外外皆大欢喜。双喜临门,欢喜得认女,欢喜得嫁女;欢喜得拜“爹”,欢喜得拜“堂”。据老人们讲那几天况家很是热闹,搭台唱了三天的大戏,十里八乡的人都赶过来吃流水席,“了不得,那场面排场得……”,说是,当天改姓认女,第三天嫁女出门。前前后后况家又花了值一亩地的银子。说的人“啧啧”。
   “说是出嫁,你想……在那庙里……”,赵主任说着,摇头叹气。这里人总把那道观称作“庙”:“爷爷庙”。
   “那个长工?”我问。
  
   3
   “你问那个长工?说来话长,况家几代富商,你也知道我们这里出药材兽皮和柞蚕丝,他们家就是倒腾这些发家的,家里养着护院雇着长工佣人丫鬟……庙后头埋的那个长工是替况老爷的儿子死的。长工姓马,南山里的,小伙子从小没有爹娘,要饭要到了况家门前,便做了况家的长工,起早贪黑地干活,有了一碗饭吃……你知道不,那庙是况家的家庙,是私产,土改时给封了……文革又给砸了,守庙的道人也给遣散回家务农了,再也没人进香了……解放前,这庙香火挺旺的呢,听老人说古,这庙里住过一个看山门的汉子,是个哑巴。哑巴,一个穷汉,来路不明,靠给炭窑里砍硬木背炭为生,后来,山里过队伍,哑巴当兵走了,说是跟了红军,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哑巴在时,和三姑为伴,都是正当青春,干柴烈火……难免,后来的人说啥的都有……你想嘛,孤男寡女,一个院里……”
   “那个马长工是为啥死的?”我打断赵主任的话,问他。
   赵主任燃起一袋烟,咂吧了几下,继续说:“况老爷有个儿子,是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一年夏天,从城里游荡回来,中了热暑,浑身疼……不久病情就重了,瘫在了床上,吃啥吐啥,水米不进,人瘦成了鬼,这可急坏了况老爷,况老爷虽说也是三妻四妾的,可人丁不旺,老了老了就守着这么一个儿子,你说他能不急……请遍了当地的老中医,望闻问切,黄连厚朴,阴阳补消,什么药方都用了,不管用,进城请来西医,还不行,请道士画符作法,还是不行,咋办呢?一天,况老爷带着银两悄悄进了山,据说,去拜访了一位隐居的大仙,带回了一课:“冤家路窄,八字相重;桃代李僵,以死换生。”仙人再三交代,必须要嫁自家未嫁女给亡命之人作媳妇当守墓人,这样,你儿或许有救……也就巧了,况家几十口人,还就那个姓马的长工和况家的独苗儿子同庚,又请人暗中算了一卦,不但同庚,而且八字还相符。”
   “哪,马长工能答应?”
   “不答应能怎样?穷人的命还不是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长工是咋死的?”
   “有人说是自杀的,有人说是给勒死的……一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
   我沉默了,老赵也沉默了。
  
   4
   “那?杏花,三姑的女儿是咋回事?”
   “三姑说是收养的,半夜里她听到叩门声……说是狼叼给她的,一个女婴放在庙门口……说那天夜里,月亮很圆,野狼在对面山上嚎了一宿呢。”
   “你信?”
   “三姑就这么说得嘛!”
   “三姑在娘家排行老大,你怎么叫她三姑呢?”我打破砂锅纹(问)到底。
   “三姑?我说的是三姑,大三(山)的三(山)!三(山)姑嘛……”
   哦,我明白了,山姑啊,这里人说话sh和s不分,他们把“山”念“三”哩。
  
   5
   傍晚时分,我走出了山,隔着一道河,对岸,桑树镇已经灯火通明……
  
   2021。08。05。于浐灞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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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散文构思精巧,记叙了我在一九七八年从部队抽出来参加农村“社会主义路线教育”运动的故事。塑造出一个农村老人 “三姑”的真实形象。散文三姑的人物形象丰满,外貌、语言、动作的描写都很逼真有神。尤其是对话描写简洁明艳,情节联想转换自然,足见作家写作功力深厚。“三姑”者,山姑也。散文的精巧之处就在这里,以“三姑”的传奇经历,凸显人物的性格和时代的变迁,赞美“山”里的人的,朴实、厚道、善良、坚强、真诚的美德。散文中的几个细节场面写得也很生动,如“喝罐罐茶”一段,很有民族特色和民族风情的滋味。好文章,鼎力推荐!【编辑:黄金山】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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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黄金山        2021-09-06 09:09:32
  小说构思精巧,塑造出一个农村老人 足见作家写作功力深厚。
  
活到老学到老
2 楼        文友:黄金山        2021-09-06 09:13:54
  散文构思精巧,写活了农村老人“三姑”, 足见作家写作功力深厚。
活到老学到老
回复2 楼        文友:类猿人911        2021-09-06 09:16:38
  谢谢黄金山朋友编辑!辛苦了!问朋友好!
3 楼        文友:叶雨        2021-09-06 14:01:04
  大哥的这篇散文,文字优美传神,情节跌宕起伏。三姑,一个八十岁的老女人,从民国到解放,又到改革开放前,她的悲惨的一生,麻木的一生,又是善良的一生,让人感念,让人同情。通过写三姑被卖到况老爷家,改姓,被迫嫁给一个死人,连带起一群人的命运,三姑家的不幸,马长工的死,哑巴的当红军。如果说,马长工的死,揭示了在旧社会“穷人的命捏在别人手里”,而我们从哑巴的出走,看到革命改变穷人命运的希望。作者构思是奇特的,处处伏笔,悬念不断。故事引人入胜,作者不露痕迹的“卖关子”,一步步随着情节的展开,谜底不断解开,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让人佩服大哥的笔法,犹如云中渡龙,氤氲而绚丽,这些却都是在一次下山途中和“赵主任”的漫不经心的闲谈中完成的,娓娓道来,却不离主题。大哥描写的那些山民的风俗习惯和他们的“靠山吃山”的生活,也带着读者走进了大山,如同身临其境,让我们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虽然,解放了多年了,改革开放前,作者在下石湾的那个时候,山民们的生活还是很贫穷的,穷则思变,改革开放,我们党不忘初心,可以欣慰的是我们已经完成脱贫攻坚任务,正在迈步走向共同富裕的小康时代,相信祁连山桑树镇下石湾的人民和我们一道会富裕起来,没有人会被抛弃。但我们不能忘记过去,忘记来路,更不能忘记未来的奋斗目标,这也是这篇散文的意义。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美文,形式和内容相得益彰,品读再三,回味无穷。
文学陶冶情操,文字净化灵魂。
回复3 楼        文友:类猿人911        2021-09-06 14:06:47
  谢谢叶社热情留评,对文章进行详细品读和分析。谢谢!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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