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三姑(散文)
1
那年进山,我走进了一个女人的家……想起来,今天还是能感到那日雨蒙蒙雾蒙蒙的阴冷。
是在祁连山。
我是从部队抽出来参加这一片的农村“社会主义路线教育”(简称“社教”)运动的,那是一九七八年的事。
天色过午,我从东岭的下石湾翻山回镇里,已经走了大半天了,算来,快到回龙峡了,离镇子还有十多里的路。崎岖的山路,一程接一程,雨虽不大,却细密,头发已经被打湿了,油布雨衣几乎裹不住身子,裤腿湿得滴水,鞋子水湿了,脚在鞋里打滑,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讨口热水喝。
我拄着棍。同行,有镇党办的赵主任,一个笑呵呵的咂着烟袋的中年男人。低矮的个子,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雨靴……黑布带子裹着腰,腰里插把砍刀,却不像干部,似一个地道的山民,唯一看出他是干部是他怀里揣了个长筒手电,出门办事总带着。我说歇歇,他也说歇歇,指指前面一道梁,他说“到庙里。”
一个垭口处露出了黑瓦屋脊。我知道,那是一座道观,叫净虚观,曾路过,当地百姓却称之为“爷爷庙”。土墙上仍可见文革标语的斑驳墨迹,黑漆的两扇门闭合着,踏上石阶,推门进去,一个不大的院落,一棵粗大的银杏树罩着两边的瓦房,秋天,稀碎的树叶发黄,落叶满地,湿在院落里。四面墙皮剥落,坑洼破落的,有些年头了。四方形的院子,石条铺的地面,东墙颓出一个豁口,用枣刺窠子搭堵着,西向面东的是一间厢房,连着一间柴门灶房。迎面的正殿,坐北朝南,其实就是一明两暗的三间山房,姑且称为殿吧,门前一石制香炉,纳垢蒙灰,积了不少雨水,落了一层树叶,看得出来,已经多年弃用,镌刻模糊,依稀还能读出“大清道光弍玖年蒲月立”的铭文。并没有门,或许曾有过,朝里望去,昏暗的“殿”内,石台上自然塑的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白发白须三位尊神,身上披着发了黑的红布,帷帐破碎,香案和脱了漆的立柱间横竖扯着蛛网。道观虽小,还是有些讲究的,落座在山路的一旁凹处,靠山面水,乾南坤北,日东月西的布局。只是早已没了道士,更无了烟火缭绕和诵经礼忏、唱赞吟偈、斋醮祈福的道场,冷清的……如大山深处这寂寥的秋雨。
这个院子里只住着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
这个女人已经有八十岁了,一脸的皱纹,穿着黑色道袍,头发稀少,几乎所有的头发向后梳,扎着一根灰白的细短的辫子。她,却是个老姑娘老处女。女儿十三四岁,小女孩把老太婆叫“娘”。
我曾来过,知道她们姓“况”,一个少见的姓氏。赵主任推开庙门,叫了声“三姑!”
一个镇的,我想,他们都有沾亲带故的应承。
2
“三姑”应声迎了出来,老人虽老态龙钟,弓着腰,但还精神,有一个词叫“矍铄”,说老人神采奕奕充满活力,我不好用,她不是这样,“三姑”只是精瘦利落,也干净。
三姑去灶房纳柴烧水。
“杏花呢?不在家?”老赵问三姑。自然,杏花是三姑的女儿。
年龄的差距,我想,必是领养的。
“她上学去了,这几天在镇上她老舅家住,不回来了。”三姑回答。
“喝啥?给你打个荷包蛋?”老赵问我。
“不用,罐罐茶吧。”我说。
“我来。”老赵脱下蓑衣挂在外墙上,猫进屋,蹲在地上搭火盆……
喝罐罐茶是山里人日常消乏解困聚友待客的习惯。屋子里,一个石头磊的地火,人们坐下围成一圈,一个陶罐架在炭火上,罐子里加水加乌黑的砖茶块,茶是很粗糙的发了酵的叶子,加蜂蜜——山民几乎家家养蜂割蜜,你只要走进下石湾,延山坡叠起是石筑的屋,平缓的屋顶上可以看到几个挨在一起的,一个个土蜂窝,鼓鼓的,如倒扣的土炉子,蜂就在院子里嗡嗡地飞来飞去得打转——待茶熬到黏稠的黑褐色,他们像喝酒一样开始划拳:“一个螃蟹这么大的个,两头尖尖八只脚……”下一个人:“两只螃蟹这么大的个,两头尖尖十六只脚……”,他们喊着比划着,脖筋凸着,“哥俩好哇——该你喝啊——”,浓黑的茶汤折在一个小杯子里,谁输了谁喝……这茶推举到你面前,慢品细咽,苦涩而后甘甜,直喝得人出汗……说是这罐罐茶能醉倒人。
炭火燃了起来,火光映红了赵主任的脸庞,昏暗的屋里也影影绰绰起来,我打量了一下四周,门的两边的墙上各开着一个很小的窗户,似乎只是个通气孔,离地很高,高高地贴近椽口。靠北一土炕,铺着毡席,炕头一木箱,搁着几床被褥,迎门一条案,上面贴着毛主席的画像,很大,发黄,烟熏火燎的有些年头。条案上一个木龛,龛内竖着一牌位,披着红布,上面有字,昏暗得并看不清楚……那灵位必定是三姑当年抱着一只大红公鸡拜堂的亡夫了。龛前一香炉,积着香灰,香灰上密密地残留着香头,如僵死的虫。南墙有一小门,挂着一块蓝色的半截布帘,连着灶房,小门的两边墙角堆着农具等杂物,有几只小小木凳子。
山里人苦窖得很。我驻村的那些农户,整年靠玉米和土豆为食,山上的坡地也只能种这些了。养土蜂割蜜,种当归晾干扎成束挂在屋檐下等收药材的上门看成色,砍柴烧木炭,打些核桃枣板栗,靠山吃山,换些钱用。有些山民家徒四壁,土炕石桌白木柜,一领破席铺在炕上,除了屋顶上的蜂窝屋檐下的当归半院子的木柴,更无长物。
茶,喝足了,身,暖和了,我们也该告辞了。三姑送我们出了“庙”门。雨停了,黑云翻滚着,天亮堂了,听着两边的林涛声,沿着哗哗的溪水,下山的沙土路,细腻而松软,一路的落叶厚厚的,踩着很舒服,走起来也轻快多了。
3
“三姑”原是镇上的姑娘。况姑娘十五岁那年,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把她抬进了“净虚观”,嫁给了一个死人,算来,也是民国初年的事。可以想象,一个姑娘十五岁,豆蔻年华,温润粉嫩,如今,我的面前已是一个步履蹒跚的黑瘦老人,如干瘪的老藤。当年她会不会如徐志摩《沙扬娜拉》中的诗句描写的那样,“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还是如同一只不知所往的瑟瑟发抖的待宰的羔羊?
白日里,群山绵绵,云起霞蔚,黑夜里,庵房里的一豆灯火,影单行只,她,守着怎样的孤独,且是一生,关于她的传说有好几个版本……小小年纪,冥婚,嫁给一个已亡人,守一辈子活寡,确实匪夷所思。
那个死人是谁?我好奇,归途中赵主任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三姑本不姓“况”,姓赵,她是卖给了况家,改姓了况。况家是大户,曾许诺过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家里的一个长工,就是那个埋在庙后头的死人。况家的两个女儿没一个舍得,所以就买了一个“女儿”嫁了出去。三姑家穷,日子过得很难,一家人吃喝有一顿没一顿的,父母养着一女两男三个孩子,三姑为大,家爹山上打猎让熊给扑了,人逃了一条命,半边脸给熊毁了,落了残疾,日子就更恓惶了。家娘给况家做佣人,况老爷看上了三姑,给了一亩水田换来三姑做了“女儿”。当然,三姑家也知道这“女儿”是去干啥的,山里人重男轻女,没有人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妥。里里外外皆大欢喜。双喜临门,欢喜得认女,欢喜得嫁女;欢喜得拜“爹”,欢喜得拜“堂”。据老人们讲那几天况家很是热闹,搭台唱了三天的大戏,十里八乡的人都赶过来吃流水席,“了不得,那场面排场得……”,说是,当天改姓认女,第三天嫁女出门。前前后后况家又花了值一亩地的银子。说的人“啧啧”。
“说是出嫁,你想……在那庙里……”,赵主任说着,摇头叹气。这里人总把那道观称作“庙”:“爷爷庙”。
“那个长工?”我问。
3
“你问那个长工?说来话长,况家几代富商,你也知道我们这里出药材兽皮和柞蚕丝,他们家就是倒腾这些发家的,家里养着护院雇着长工佣人丫鬟……庙后头埋的那个长工是替况老爷的儿子死的。长工姓马,南山里的,小伙子从小没有爹娘,要饭要到了况家门前,便做了况家的长工,起早贪黑地干活,有了一碗饭吃……你知道不,那庙是况家的家庙,是私产,土改时给封了……文革又给砸了,守庙的道人也给遣散回家务农了,再也没人进香了……解放前,这庙香火挺旺的呢,听老人说古,这庙里住过一个看山门的汉子,是个哑巴。哑巴,一个穷汉,来路不明,靠给炭窑里砍硬木背炭为生,后来,山里过队伍,哑巴当兵走了,说是跟了红军,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哑巴在时,和三姑为伴,都是正当青春,干柴烈火……难免,后来的人说啥的都有……你想嘛,孤男寡女,一个院里……”
“那个马长工是为啥死的?”我打断赵主任的话,问他。
赵主任燃起一袋烟,咂吧了几下,继续说:“况老爷有个儿子,是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一年夏天,从城里游荡回来,中了热暑,浑身疼……不久病情就重了,瘫在了床上,吃啥吐啥,水米不进,人瘦成了鬼,这可急坏了况老爷,况老爷虽说也是三妻四妾的,可人丁不旺,老了老了就守着这么一个儿子,你说他能不急……请遍了当地的老中医,望闻问切,黄连厚朴,阴阳补消,什么药方都用了,不管用,进城请来西医,还不行,请道士画符作法,还是不行,咋办呢?一天,况老爷带着银两悄悄进了山,据说,去拜访了一位隐居的大仙,带回了一课:“冤家路窄,八字相重;桃代李僵,以死换生。”仙人再三交代,必须要嫁自家未嫁女给亡命之人作媳妇当守墓人,这样,你儿或许有救……也就巧了,况家几十口人,还就那个姓马的长工和况家的独苗儿子同庚,又请人暗中算了一卦,不但同庚,而且八字还相符。”
“哪,马长工能答应?”
“不答应能怎样?穷人的命还不是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长工是咋死的?”
“有人说是自杀的,有人说是给勒死的……一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
我沉默了,老赵也沉默了。
4
“那?杏花,三姑的女儿是咋回事?”
“三姑说是收养的,半夜里她听到叩门声……说是狼叼给她的,一个女婴放在庙门口……说那天夜里,月亮很圆,野狼在对面山上嚎了一宿呢。”
“你信?”
“三姑就这么说得嘛!”
“三姑在娘家排行老大,你怎么叫她三姑呢?”我打破砂锅纹(问)到底。
“三姑?我说的是三姑,大三(山)的三(山)!三(山)姑嘛……”
哦,我明白了,山姑啊,这里人说话sh和s不分,他们把“山”念“三”哩。
5
傍晚时分,我走出了山,隔着一道河,对岸,桑树镇已经灯火通明……
2021。08。05。于浐灞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