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猝死(散文)
村里有人打电话给我,说卖蜂蜜的五年死了。他哥四年还在,五年的蜂蜜我刚刚吃下去半罐,他怎么就突然死了呢。这年头没有战乱,没有饥荒,一遇疫病就把人密封在铁皮里,好死不如赖活着早已被奉为人间第一定律,大家的平均寿命也就直线上升,即使一些癌症病人都有希望加入长寿一族。
但是猝死的事却越来越多地发生,而且有低龄化的趋势。那个高高兴兴走在大街上的年轻人,突然就一个出溜倒在地上咽了气;那位尚未婚配的小女子,好端端地就死在了与人偷情的过程中;中年儿子陪着老年母亲去医院看病,母亲从体检室出来却发现儿子死在了走廊的座椅上。
我从县城开车回去,果然看见五年已躺在他家堂屋地面,脸上蒙着白布,身上穿着清朝风格的送老衣,身下铺着秆草,身边点着一盏油灯。他的一生,正在按照农村的丧俗步骤进行收尾。
四年对我说,跟往常一样,五年这几天正带着一群蜂箱,住在西边的太行山顶上,收集着一年里最后一茬花蜜。他把帐篷安置在一个山包上,朝另一个山包上的蜂友喊话:“你来了几天了?晚上过来喝酒吧。”
这个季节承包给了菊花,山上山下的野菊花开满了任何一处不可能的地方。它们的花瓣很小,但开得很密,很野,也很露,一副生无所恋死无所留的样子。它们没有闻过春季里的香风,错过了万物蓬勃的夏日,就在生命即将全线告退的末梢时节,才浩浩荡荡又不慌不忙地上场,似要做一番无愧于心的谢幕演出。
哪里都有菊花,五年却偏要在这个方圆上千里最高的山巅放蜂。他说离天近的地方离人远,花和采花的蜂都干净,做出来的蜜才会味道纯正。
我曾经很佩服五年的体格,眉目有光,皮肤锃亮,四肢都是力量,能像猴子一样爬山,猫一样上树,数十年没有生过什么病,也没有吃过一片药。假如他掉在一堆石头上,受伤的肯定是石头。
另一个山包上的放蜂人,隔一会儿就朝五年这边望一眼。上午没见五年出来,下午还没见他露头,于是感觉蹊跷,待跑过去一看,五年直挺挺地躺在地铺上,手脚已经冰凉了。
在山川大地失去真实感的时代,我们怀疑粮食蔬菜,怀疑水,怀疑药,怀疑肉类和奶粉,但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蜜蜂和蜂蜜。每一群蜜蜂都是一群蓝精灵,每一罐蜂蜜都装载了一个世界的爱心。无数朵花的芳华加上无数只蜜蜂的努力,必定汇聚了与天等高与地等大的无敌能量。像五年这样的养蜂人,平素常肯定没少吃过蜂蜜、蜂巢甚至蜂王浆,全身洋溢着精气神,怎么能在四十出头说死就死了呢。
按照他哥四年的说法,五年的身体根本没啥毛病,也不存在饮酒过度的问题。如果说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那就是五年每天比别人多吃了一点蜂蜜而已。五年喜欢蜂蜜泡着茶叶喝,一支超大的水杯随身携带。莫非蜂蜜也在劫难逃,成了有害食品?
我由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倘若瘟神无处不在,风的微笑里带着甲烷,雨的柔情中掺杂着硫酸,花的芬芳下掩藏着来自土壤的毒素,那么即使蜜蜂再辛苦,把全天下的美味都采来,那不也是在贩毒、传病,扮演了和苍蝇蚊子一样的角色?
五年埋在了他家的地边,坟上的新土一片嫩黄,没有一朵菊花,也没有一株新草。风从杨树林上吹过,几片干叶子掉落在坟头。秋天是个伤感的季节,因为它总显得十分陡峭,一场风的后面就是一个断崖。某个早晨推开房门,天地间已经萧瑟一片,青青的红薯秧全都黑了脸。相比之下,春天到来的脚步却总是慢慢悠悠,大地醒来的过程却总是很长很长。一个生命,一项事业,成长何其不易,倒下却在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