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散文)
一
人生旅途,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矗立着一座山。山中徜徉着迷人的风景,神奇的故事,曾经的梦幻,不老的记忆,就是诗意之峰。这样的地方,是会让人时常感怀的。
于我而言,铜铃山就是这么一座山。
铜铃山在哪里?它屹立在文成西部苍茫无限远的万山丛中,属洞宫山脉一奇峰,为叶胜林场辖地。作为一座野山,它原本无名,就连诸如阿猫阿狗之类的乳名都没有,被山外人统一称之为“山底角”,从猿啼虎啸的亘古一直憋屈到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
多年前,那里开发森林旅游,林场邀请一批文人墨客为其选景取名编故事,旨在古为今用。那是一个月夜,众人饭饱酒酣之后,坐在花前月下给山取名。有位老林工说,这山没什么其他历史渊源,就是主峰状似一只倒扣的铜铃,老早山上有一个山寨,叫铜铃寨。是任县委宣传部部长徐世征听罢,稍一沉吟,一拍大腿说,此山就叫铜铃山了!于是,在青灰色的烟雨江南,一座隐居了亿万年的名山便横空出世了。
国庆前夕,我仿佛心血来潮,突然想念铜铃山了,便去了一趟。
秋天的铜铃山,是一年四季中最迷人的季节,像一个风姿绰约,仪态万千的成熟佳人,如梦如幻,勾魂夺魄。南方红豆杉,伫立在水畔,正处初恋的花季,在青枝绿叶间结出三三两两的红果子,那是植物感念季节的红豆。野生猕猴桃,终于褪去一身青涩的稚气,换上了金黄泛紫的艳装,簇拥在枝头像耍猴般诱惑着游人的食欲,那是大山献给秋神的童话。绿浪翻滚的丛林,不再是单纯的浓黛,许多不知名的野果熟了,许多不知名的山花开了,许多不知名的叶子黄了、红了、紫了,那是金风这支神笔在为大自然浓墨淡彩。比天空还要湛蓝还要澄清的秋水,飞流在千年的瀑布之上,泻落在幽深的壶穴之中,在漫漶的时光里酿着逝水流年的美酒。不须夜光杯,只要掬一口,就会令神仙也沉醉得不知归路。
“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我想,用温庭筠的这首《早秋山居》来形容铜铃山的秋意,是最恰当不过了。
此番前去,我不为觅秋,亦不为逗猴,也不为赏景,而是为了去谒拜山中的一个亭子。这是一个令人胸怀激烈、热血沸腾的亭子,它有一个红灿灿的名字,叫“昭烈亭”。山本无名,亭子却先山有名,我真的得去拜谒。
黄昏时分,我一路驱车,来至“铜铃山森林渡假村”,刚放下行囊,就被林场的一位故交拉去喝酒了。许久不见,东道主既热情又豪气,好酒好菜侍候着,席间非要跟我连浮三大白。未几,我就喝高了,竟忘了如何入眠,枉费了一弯山月为我照,一夜清风为我吟,睁眼醒来,已是黎明。
二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天刚破晓,一片空濛,小鸟未醒,万籁俱寂。
走过开花的广场,来至通景公路畔,向左行,可通往号称“华夏一绝”的“壶穴奇观”;正前方,一条石径云梯般透向有“森林之眼”美誉的小瑶池。这两个地方都拥有遗世独立的绝美风景,但都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我向右拐,走下约两百米长的林荫大道,再向右拐约两百米,接着左转直行约一百米,昭烈亭到了。
乍看,这是山中一座极为普通的亭阁,一点也不起眼,单层六角,重檐翘角,亭柱横梁及盖顶,全是清一色的青石,地面由花岗岩铺就。亭前,有一条用条石斜垫的台阶,宽两米,上下高差约三十米,要是再长再陡一点,就又些像南京中山陵的台阶了。台阶下有一个小平坦,建有红军纪念碑廊,系仿古木结构建筑,呈八字形排列两边,廊墙上各镶嵌六块当年红军挺进师战斗活动的石浮雕,廊中央矗立着一块黄色的巨石,上书“为国牺牲,永垂不朽”,掩映在一棵苍翠的大雪松下。一切就这么简单,庄严肃穆,简洁明快。触目惊心的,是“昭烈亭”那三个遒劲的红色大字,还有四周的树木花草和壮丽的山景。
此刻,山中起了雾。自古以来,这里就多雾。这雾不知是从树根冒出来的,还是从树叶间生出来的,先是一缕缕的乳白,像纱;很快就是一团团的青灰,像云。顿时,青山显得更加空寂了,亭子显得更加飘缈了。
呵,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然而,我知道,这山中的雾,决非寻常的雾,它是有灵性的。透过这妙曼的雾帐,我仿佛又看到了八十多年前那个浴血的黎明。
确切说,那是1936年12月24日,正值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凌晨,山高水险、猴群出没、原始森林苍苍莽莽的铜铃山,北风呼啸,林涛滚滚。一支由一百多位指战员组成的红军队伍,正在胜坑通往东家寮方向的崎岖山道上急行军。他们是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第二纵队的一部,由于斗争需要,他们正在队长李金才、政委洪家云的带领下秘密转移营地。
红军挺进师乃一支英雄的部队,是中央红军长征后,党中央出于战略的考虑,于1935年2月,由红十军团的突围部队为基础组建的,粟裕任师长,刘英为政委,留守在白色恐怖极为严重的南方坚持了三年艰苦卓越的游击战争。铜铃山一带,虽然贫穷,但山高林密,闭塞偏远,民风淳朴,群众基础好,自然就成了红军坚强的根据地。浙江是蒋介石的老家,床榻之侧岂容红军鼾睡,于是,他不惜一切,召集数十倍于红军的优势兵力,屡次对红色根据地实行疯狂的围剿。1936年冬,老蒋任命刘建绪为闽赣浙皖四省边区公署主任,纠集正规军六个师、两个独立旅,共十万余重兵,对红军挺进师展开了第二次围剿。当时,粟裕、刘英的队伍仅达千余人,双方兵力众寡悬殊,红军挺进师陷入了重围之中,可谓是鱼入沸鼎,九死一生。
二纵就是在这种严峻形势下,才连夜伺机转移的。胜坑和东家寮,是处在深山峡谷里的两个村落,一西一东,从胜坑到东家寮,约三十里路,中间隔着一座巍峨的大山,就是铜铃山。铜铃山主峰一侧,有一个两峰夹一谷的山巅浅㘭,㘭内遍长芒草,而且生长丰茂,是割牛草的理想场所,人称“割草㘭”。
却说那个冬日,当红军到达割草㘭时,天正黎明。未入㘭内,这里的黎明也是静悄悄的,一切像往常一样,除了风在吹,树在动,草在摇,平安无事。意外的是,当他们一进入㘭内,左右两侧的山坡上,骤然枪声大作,炮火连天,杀声四起,硝烟弥漫。事后,红军才发现,那个凌晨,他们遭到了国军独立九旅罗卓英部一个营的伏击。完全可以想象,这就是一个瓮中捉鳖般的游戏,敌军是提前设伏的,占据着有利地形,又倚仗着优势兵力和武器,战场态势完全倒向了敌方。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尽管红军英勇顽强,但亦难逃全军覆灭的厄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许是老天眷顾,或许是红军自是在烈火中永生,山中突然起了大雾。据说,那个凌晨的雾很大很大,大得伸手难见五指,犹如浓云匝地。在浓雾中混战,红军如鱼入水,他们以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在大量杀伤敌人后,终于突出了重围。
待硝烟散去,人们发现,有十几名红军战士壮烈牺牲了,他们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永远地洒在了割草㘭的那片青草地上。时至今日,人们尚不知道他们的姓和名,也不知他们的家乡在哪里,只知道他们在轰然倒下的那一刻,他们的生命尚像浓雾过后的旭日般一样年轻……
三
几度山花开,几度雪花飞。
多少年来,除了哪个浴血奋战的凌晨,这里的黎明一直都是静悄悄的。多少年来,为了缔造一个崭新的共和国,青山埋忠骨,英雄总无语。
然而,饮水思源,后人是不能忘却那些为共和国捐躯的革命先烈的。
对于昭烈亭,我非常熟悉。1996年,为了缅怀先烈,也为了给绿色的大山增添一种红色的元素,在上级党委、政府及有关部门的支持下,铜铃山国家森林公园特地为那些光荣牺牲的红军战士,在临近割草㘭一个崔嵬的山岗上,建造了这座亭子。奠基的时候,我去了,落成典礼,我也参加了。我不敢说,昭烈亭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不配与它平起平坐,惟有仰视。望着这个刚毅豪迈的石亭子,我总感到它就是一群人的雕塑,他们的腰杆像石柱一样坚强挺拔,他们的心灵就像昭烈亭三个血涂的大字一样鲜红。
因此,我说,铜铃山是一座矗立在我的心里的圣山,山中有一个永不垮塌的丰碑,就是昭烈亭。
此刻,雾已褪去,东升的旭日,给那山、那林、那亭披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金光。此刻,山风浩荡,百鸟争鸣,曙光无边,我心澎拜。
伫立在昭烈亭前,我思绪万千。
想起了春天的日子,这里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放了,开得特别灿烂,格外红火,像血的样子。我想,那些花朵是被先烈的鲜血染红的,难怪朵朵像闪闪的红星一样鲜艳。夏天的时候,我到这里看过树,陡峭的山崖上,有许多野生的松,它们棵棵苍劲有力,风吹不倒,雷炸不惊,乱云飞渡仍从容,却永远也长不大。我想,它们就是当年那些红军战士的化身,芳华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的青春。秋意浓的季节,这里层林尽染,万山红遍。我想,那岁岁年年的满山红叶,是大地年年岁岁献给先烈们的花环。冬季,这里总是要下几场大雪,群山玉树琼枝,天地一片素白。我想,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是天空在深情祭奠为国献身的一代天之骄子。我还想,铜铃山峡的流水为何如此清澈,源源不绝?那是烈士的忠魂在不息亦不休地歌唱奔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啊!
这里的黎明是静悄悄的。黎明过后,太阳就出来了。千千万万的英雄轰轰烈烈地倒下,一个红彤彤的共和国在沉睡的东方石破惊天地站了起来。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不要问那些牺牲的红军战士究竟叫什么名字,他们都拥有两个光芒四射的名字——革命烈士、无名英雄!
明天,就是共和国的生日了。站在这个静悄悄的黎明,我要大声呼喊,对于那些已经走远的革命英烈,不管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我们时刻不能忘记,共和国永远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