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泥鳅滑溜(小说)
1
湘南老家方圆百里流行一句歇后语:咯个泥鳅——太滑溜。“咯个”是当地土话,“这个”的意思。在该句歇后语产生的核心地带王家坳方圆五十公里吧,说到“泥鳅滑溜”,甚或说到“泥鳅”,或是“滑溜”,以至于一个“滑”,或是“溜”,人们都会惊醒——激怒。大有阿Q一提到“癞痢”,或是“癞”,甚或是“光”,以致“亮”……一样敏感——刺激,活蹦乱跳。
此句忌语,意味深长!
2
军哥和兵哥一个村,王家坳,村不大,百十口人;他俩同年同月生,生庚逢乙,今年整七十,老家称之为真老庚。军哥真名叫王家军,兵哥大名王家兵,同宗同祖同字辈,都是“家”字辈。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村子像个镰刀月,弯弯的两头住着两老庚。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两老庚三十冒头,那年月日子穷,闹“文革”,农村娃不读什么书,长成半大人,大多得停学,在家挣工分,养家糊口,之后是娶媳妇,生娃子。每天修理地球,面朝黄土背朝天,哼哒哼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里锄头镰铲,粗茶淡饭,清苦是清苦了一些,可那时山青水秀,民风淳朴,更何况普天之下都一个穷样,人民倒也熙熙而乐。
两老庚有一天没一天勉勉强强读了个高小毕业,回到村里,从4分工拿起,最后拿到顶点12分工。当时,一般成年男劳力一个工10分,特强壮特能干青壮男主力,由社员评议,队长批准,才能拿12分。他俩18岁都拿到12分工,成为家中顶梁柱,生产队里标杆人物。喝一口水井的水,吃一样的五谷杂粮,不同的爹娘生出的娃,长成一高一矮的庄稼把式。兵哥墩实矮壮,方头大脸,说起话来,嗡声闷气,胸部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油光水亮,像极了运足气的拳师。军哥却高挑结实,手大脚长,脸上刀削一般,有棱有角,活赛篮球运动员般敏捷。那年月当农民比的是老三样:吃饭——打架——挑担。两老庚不说在本村中,就是在大队也罕有对手。收割晚稻,摘取油茶,挖了红薯……之后,入冬农闲,农业学大寨,兴修水利,公社派人到大河口修水库,两老庚争着去,队长舍不得他俩都去,身边没人使,腰杆不壮实。怎奈拗不过这俩牛犊子脾气,加之,大队书记在会上反复强调各生产队要派出精兵强将,不要尽挑些老弱病残,到工地劳动竞赛丢人现眼,队长嘴角一松,他俩成双成对欢天喜地都去。
修水库工地上红旗飘扬,歌声嘹亮,喊声震耳,一派大会战场面。工地上集合全公社十二个大队的上千青壮年男女,青皮后生们讲究的是挑——打——吃。挑泥巴比赛,最重一担加到400斤,只有他俩挑得起,开得步,一个向前挪了一丈一,一个一丈二,半斤对半两。打,即摔跤,无章无法,既不是古典式,也算不上自由式,反正有两条禁令,上不准打爆头,下不准扯卵蛋,谁倒地上半日里翻不上来,动弹不得,就判输。结果一个午饭时段,他两个活宝,在众人鼓动下,在震耳欲聋的吆喝声中,翻来覆去,尘土飞扬,滚成了泥巴猪,斗成了红眼公鸡,三四个裁判争论不出谁输谁赢。比吃,没条件,工地伙食补助定人定量,大多数人塞不饱肚子,哪来的美食让他俩比吃?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拉水泥石碾子。平日里十二个人拉的石碾子,说是谁拉动了,谁赢。结果,两个都没能撼动分毫。又是个平手。眼见得快开下午工了,围观者也细细溜溜散了,军哥不服气,突发奇想,打耳光定输赢。两人对站着,一人打对方一个耳刮子,哪个受不起倒地,哪个输。先后顺序抛硬币,猜光子麻子,国徽一面叫光子,另一面叫麻子,一次定乾坤,军哥先开打。只见他,面对兵哥站定,搓手,吐唾沫,扳得双手十个指关节咕噜咕噜响个一遍之后,快速出手,一闪而过,先正手虚打左脸,一阵风,不挨边,顺着惯性手背打了右脸。这一招狠毒,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虚实相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说,虚打为实打助跑加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赢得满堂喝彩。兵哥晃了晃,站定,昂着头,偏着脸,红红肿肿,像个涂了层猪血的出锅馒头,在初冬寒风中热气蒸腾,金星四闪。他伸出手,比划着,猛喝一声“我来了!”只见他吐口唾沫,双手使劲磨搓,像两片老磨石碾炒米一般爆响。然后,站定,歪着头,瞪着眼,脖子根经脉凸鼓,热血贲张,一甩手,啪的一声,炸响雷管一样嘎嘣脆。军哥高个,晃了几晃,狂风吹毛竹一般左右摇摆,风摆柳似的,然而他虽个高,根基却盘得实,稳住精气神,也一样站定。寡瘦的一边脸暗红起来,像褚红的花岗岩,五个指头印金花闪烁,耳朵里炸了雷一般轰鸣。
开工的口哨声呼啸而来,工地广播催促声不断,民兵排长哄赶着大家。
开工——开工——开工啦!
大家作鸟兽散,一窝蜂抢着自己的工具,赶工去!
他们两个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3
这两个海宝,吃着各家的饭,睡着各自的婆姨,却几十年厮守一起,共着一个鼻子孔出气。
两人在生产队里都是犁田耙土高手。当年,生产队劳动分组,扯秧的扯秧,莳田的莳田,积肥的积肥……每日三朝工,队长狂吹一串口哨,揣着个铁皮喇叭,高声大叫:张三李四,扯秧莳田;王五潘六,整沟开渠;妇女儿童,杀叶积肥……一番布置安排之后,软下声来,犁田组自己安排。
原来队长不会犁田驾耙,曾经给军哥狠狠鄙视了一番,从此,喊工时就少了一分底气,犁田组就多了一份自由和三分独立特行。犁田组有军哥兵哥两老庚,带着几个学徒崽子,俨然成了生产队里一个特殊王国。
每年立秋前夕,抢收早稻,抢插晚稻,“双抢”(实际上还有挖红薯、摘茶籽两抢)在即,犁田组忙碌并神气着。军哥是组长,军师,规划着队里犁田事务。他们一路领先,犁田,下肥,沤土。之后,打茶饼(湘南油茶榨干之后的碴饼)。茶饼既肥田,又消毒。打茶饼是个肥差事,能药晕田里的泥鳅黄鳝小鱼,收获不少。军哥不知使了怎样的手段,说动了——或是镇住了队长,犁田组垄断这事儿,加之兵哥也是队里一尊大力神,其他人心有不满,也只能背地里放一两个阴死屁,都是被褥里的臭虫,掀不起大风浪。
某日,犁田组早早收工,打发走几个青皮后生先回家,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逡巡田间沟头,假装看田巡水。直到夜幕降临,乌光溜黑,他们挑来一担早已锤碎的茶饼,飞快而均匀地打进田里。周遭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洗脚上岸,相约吃了晚饭,再来看守。
有经验的农人都知,过一两个时辰之后,泥鳅黄鳝,小鱼小虾,会被药晕,再下田保准毫不费力地捡个满篓子半箩筐的鱼腥。那年月,干集体,披星戴月,一个主男劳力一天10分工,四、五分钱一个工,不说餐餐白米饭,顿顿吃个饱,就是红薯蚕豆,野菜青蒿,茅茅草草,能塞饱肚子,就算劳力精壮之家的幸福生活与快活人生了。至于那些个拖儿带女老小不齐染病遭灾的家庭,年年超支,日日饿肚,也屡见不鲜。
兵哥赶鬼一般小跑着回到家,老婆刚做好晚饭,他手都不洗,捞个大海碗(平日里居家过日子,不作客陪客,装斯文,讲礼节,他习惯大海碗,菜饭一次性装满,一大海碗,解决问题),齐天冒地蒙了一大碗红薯饭,夹了一大把淋茶油的火烧辣椒,半个头埋在饭碗里,热气泡着汗水,火急火燎追蜂进窝一般往嘴里塞,又热又辣,急得直跺脚。本想骂骂婆娘解闷,一口热饭半根辣椒堵在嘴里,吐不出,吞不下,急得孙猴子样跳。婆娘见状,噗呲一笑,转而骂开了,“饿鬼缠着你,吃这般急躁,上西天赶路去!”兵哥懒得理睬,梭梭啰啰,连吞带咽,三五几下,吞了一大海碗,饱了。满嘴里火火的,顺手握了瓢就水缸里剜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灌下,门一摔,砰的一声,回转田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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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兵哥从田里洗脚上岸,回头一看,刚进犁田组的青皮后生细老鼠,磨磨叽叽,贼头贼脑,甚是可疑。细老鼠,大名王大书。他爹读了初中,算是村里秀才,那时节,有一个红火热辣的词叫“大书特书”,他家恰好生俩男娃,就起名王大书,王特书。
他爹早先当生产队里会计,勾结出纳贪污队里钱财,被大队与公社联合查账组给查个水落石出,撤了职,退了钱,开过斗争会,臭了一段时间。如今,干狗屎回润,又被队长找出来做个计工员。生产队社员遵照队长分工,白天劳动,晚上到计工员家登记,月结年清,凭工分分钱分粮。一般一个生产队有两个计工员,交叉着计工分,如果两个计工员串通一气,在一些计件工分上,比如扯草杀叶积肥斤两等等,多写一些,时间一久,也是能蒙混过去的。队长安排他爹做计工员也是莫奈其何,实在是黜退王一,找不出王二。可队长还是防着他,暗地里把兵哥军哥叫拢来:你俩也小学读了个毕业,斗大的字也识得几大箩筐,暗地里给我看紧点,一有蛛丝马迹,立马报告我,看老子如何收拾这狗日的王八!
王大书同志长得尖嘴猴腮,细脚伶仃,贼眉鼠眼,獠牙外翻,人物确实差劲。却特爱妆扮,穿戴齐整,衣服笔挺,花样翻新,出门照照镜子,往头上洒水,嘴上抹油,一副瘦老鼠从油缸里爬出来模样,油光水亮。大家看不惯,喊他细老鼠,这地方把小喊作细。那年月,拼力气拿工分,洒汗水挣口粮,他这瘦猴身板,谁家大姑娘看得上眼?!三十老几了,还不曾娶媳妇成家立业,活该他老爹吃了冤枉钱,才生出这么个软杆子。他一双鼠眼,色迷迷,溜溜转,盯得黄花姑娘剜肉一样痛。谁家媳妇奶孩子,保准有他在场,苍蝇盯着死臭虫一般不放。有娘们细说:他还偷瞧过十三媳妇上茅厕解手。不过拿贼拿賍,捉奸拿双,谁也没有亲手逮着他,空口无凭,说说而已。他这人很色,偏爱跟人家媳妇混在一起,他家劳力齐整,村中富户,口袋时常揣上三五粒纸包糖,逗着他早看上的媳妇孩子转圈圈,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见有什么奸淫之事,看不惯,不看;想不理,拉倒。各家日出开工做事,夜归关门睡觉。倒有一件事儿,令村中后生喷饭,丈夫生畏,说是某月某日,他爹还做会计,用权安排他和媳妇们晒谷——晒谷是轻体力活,一般都是妇女活儿。晒谷先要打毛丫,反复筛除细碎稻草,堆放一边,干枯之后,毛茸茸的柔软。不知怎的,媳妇们跟他开着玩笑,说一个大男人,不去挑——打——扛,混在女人堆里驱鸡赶雀洗衣晒谷,看看你裤裆里长不长了鸡巴——抑或是不是细小软塌。几个强壮村妇,说干就干,扑到他,死死摁住,扒了裤子,家乡叫这事儿曰现暴。日后,甚至有传言说细老鼠那根棍挺粗壮,像根两头翘的驼子扁担,因此,也曾有人叫过他外号弯卵子。只是,这绰号谁叫了,谁就得脱层皮,他们一家人都会跟你拼老命;加之,粗俗不雅,难得出口;一个人外号多了,不好记,日久天长,没人叫这难听外号,专只叫他细老鼠。
也是落难凤凰不如鸡,他爹撤了会计,只是个小计工员,传言他妈送了一只老母鸡才巴结上军哥,收他为徒,新近进了犁田组,好歹也是个技术活,更何况犁田组地位特殊,天马行空,似也高人一等。
兵哥一直看不惯这只老鼠,只是碍于军哥情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混过。事实上这事儿加上其他林林总总七七八八的事情,搅合一起,铁板一块的俩老庚日晒雨淋,也经不起岁月摔打,有了不易觉察的裂痕,彼此心照不宣。
这天细老鼠的反常行动,兵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得不防,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遭到这等地老鼠偷袭,岂不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得赶忙到田里看紧些,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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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哥在家匆匆吃完饭,故意绕道兵哥房后上茅厕,干咳了一两声,见没动静,也急火急燎,抓了鱼篓,背上装得满满当当松木的背篓,拿了烧松木照明的铁丝灯笼,一路小跑追到田里。
一路察觉不到一丝半点动静,心里好生奇怪。直到洞中间大田土坎上,才发现兵哥斜躺在几剪稻草上打盹。
兵哥见他到来,甚是高兴,顺杆下滑说:
总得有人看着才放心,你来了,我就回家歇一时半会儿,顺便再多添些松油柴。这几天,我有些萎靡,瞌睡,打不起精神来。
那你去吧!
兵哥来到家,装好早劈好的松木柴。油亮亮的,咯嘣脆的上等的松木柴,燃烧起来,呼啦啦的烟火滚滚。他知道,今夜够熬得。收拾停当,趁黑摸到竹躺椅,双眼一眯,呼呼入睡。鼾声惊动兵哥嫂子,点了一把稻草,覆上一两捧稻壳,控制好烟火,熏走蚊虫,放心让他好睡。
兵哥一觉醒来,快到半夜,急忙赶赴田间,顺水而下,从洞上到洞下,十几丘田都满是浑水脚印。追到最后两丘田,看到军哥左冲右突,一个人在激战。
靠近询问,军哥愤愤然说过不停:
老庚,奇怪,奇啦怪,泥鳅、黄鳝、鱼仔,今晚全都死光光,死光光,奇啦怪,死光光……
然后慌慌张张小跑着靠拢来,踢得泥水翻飞,哗哗作响,故意斜着鱼篓口给兵哥瞧,大约两三斤半死不活的鱼腥。
兵哥见这阵势,懒得下水,在田埂上猛地吸烟,呼呼啦啦,烟烧雾罩,喉咙咕噜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