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雁北飞,何处是故乡(散文)
万里人离去,三春雁北飞。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飞。
——唐·韦承庆《南中咏雁诗》
一
暮春时节的一个清晨,我到飞云湖荡舟,看见了一个无比壮丽的景象——碧云天上,一行大雁,翅披霞光,迎着旭日,“嘎嘎”地叫着,从姹紫嫣红的南山南飞来,朝飞红点翠的北山北飞去。它们的姿态是那样的从容优雅,许多云彩都成了它们的迷妹,追随着翅膀的节拍在流动飘移。我立于船头看着它们,湖水也在深情地凝望着它们。我想,那些北飞的大雁一定也会看到了我,看到了这个千岛百屿的湖泊。我还猜测,它们很想落在我的乌蓬之上稍作停留,问一问我的故乡是否也在遥远的北方?结果还是飞走了。
啊!尽管这片水域是那样的清澈迷人,但对于大雁来说,这水毕竟是他乡的水,这人毕竟是他乡的人哟。
此情此景,不由使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情景。那是一个秋日,我和妻及大姐二姐陪同三姐一家游览飞云湖。三姐,是妻的三姐,家住福建南平,叫华华。她有两个阿妈,一个是生她的浙江亲妈,也就是我的岳母,一个是养她的福建老妈。早年,岳母一家人因生活所迫,曾流落至南平谋生。三姐出生刚满月,为了不让她饿死,就被她的福建老妈领养了。后来,岳母举家回到浙江老家,留下三姐一人在南平,成了一只落单的孤雁。
若按血脉根系论,三姐真正的故乡是浙江文成。但是,于她这个从小就在异乡长大的人而言,地理上的故乡应该是南平。在她心灵深处寄居的梦里故乡,只不过是一个传说,一个抽象的概念,与她完全陌生,没有任何印象。据说,她被抱走的时候,浙江老妈和福建老妈是有过承诺的,双方以后各不相认,以防不测。多年以来,她们彼此果真都兑现了诺言,互不来往。但是,骨肉亲情焉能割断,乡愁这东西就是那么神奇,就像一根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总是不罢不休地在梦境里拉扯着她,缠绕着情。自从岳母进入耄耋之年,三姐便时常回到梦里的故乡探望老人了。
福建在南,浙江在北。从本质上说,三姐是一只被遗弃在南方的孤雁。但凡是雁,只要季节来临,总是要往北飞的。这是乡愁的魅力,更是根的力量,任何人都是不可抗拒的。
犹记得,那个秋意甚浓的日子,飞云湖的色彩比野外的写生油画还要明丽斑斓。金色的秋风像一支神来之笔,把那山那水调成一帧层次分明、深清浅碧、远黄近红的画卷。那天,我也看见了一行大雁,它们从遥远的北方飞来,穿过一轮血色的残阳,朝彩霞满天的南方飞去。显然,三姐被南飞雁感染了,显得很兴奋,她和众姐妹一起,站在船头,摆成人字,张开双臂,朝着天空的大雁大声呼唤。湖风袭来,吹起她们的头发,吹起她们的衣裙,把她们吹成了一个雁阵,在水面上飞翔,也在水底下飞翔。
我说:“你就是一只南飞雁。”
她说:“不对,我原本就是一只生于南方的雁,现在我是雁北飞。”
此话我理解。不理解不行,我知道,在三姐心中,她有两个母亲和两个故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往往都是现实的,也许,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远比她那个梦中的故乡份量要重得多,也亲切得多。
二
桨声欸乃,轻舟一路逆水而上,湖面时窄时阔。窄处,先前是野流荒滩。阔处,原本是一个个依山傍水的大小村落,个个山明水秀,柳暗花明,星星般亮丽。现在,它们都被淹没在水下,一个往昔鸡鸣犬吠,人情味浓浓的烟火世界,永远在水底沉睡不醒了。
春天的飞云湖,一场飘零的花事正在青山碧水间纷纷扬扬地上演。此刻的湖,不仅飞云,而且处处在飞花。船至南向,忽闻湖畔传来了许多已经久违的乡音,岸上有很多人在行走,三五成群的,有老有小,手捧鲜花,在开满红杜鹃的山坡上,在星星点点的坟墓间涌动。突然想起,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这些人,都是提前回乡扫墓祭祖的。
南向,原先在飞云江沿岸亦称得上是一个大村庄。全村人丁逾千,近百座用鹅卵石、黄泥、木头、青瓦盖成的土房子,鳞次栉比地排列在村道两边,前临江水,后靠青山,世外桃源也。这里是我小婶的娘家,小时候我到小外公家玩过几次,印象最深的是村前的那一片沙滩。沙滩处于大江拐弯的地方,很大的一片。我曾经用脚丈量过它——来至村口,穿过一片翠竹林,再走过一片棝溪树,就是沙滩了。左手边的山脚下,有一汀青青的芦苇荡,那是鸟类的天堂,风一吹,就会惊起一湾鸥鹭。右手边是荒滩,铺满了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阳光下它们会变幻色彩,像珍珠一样闪亮。前方是水,远望那水像一条青罗带,不会流动,是静止的。沙子就躺在江滩和芦苇荡之间,偎依在如玉的江水之畔。从这边走到芦苇的边缘,我整整走了两千零一步,走到水边,亦有一千多步。这个沙滩,绝大多数的细沙是银色的,人行于上,有脚踏棉花的感觉,会留下深深的足印。临近水边的沙子,是赤色的,像一道红色的沙堤,沿水成线。那些沙子,都是金沙银沙,可惜那时候沙子不值钱,要是搁在现在,南向足可以靠沙吃饭了。如今,那片沙滩也静静地躺在水底,变成了一个泊在柔蓝深处的童话。
“要是没建飞云湖,就凭那片沙滩,我们也发了。”经常听到南向人这样说。
因为一个湖泊的诞生,南向人在二十多年全部迁移到外地去了。当年为了调研移民工作,我曾到过南向。南向人问,政府要把我们移到哪里去?我说移到北边去。他们说好,北边是个好地方。那时,我认为他们实在,要知道,往南迁移,是连绵起伏的洞宫山,大江之北,是富得流油的瑞安、平阳和温州城哦。后来,小外公告诉我,他们之所以想往北走,是缘于南向人的根在北方。南向人姓孟。据考,孟氏发源于春秋的鲁国公族,而鲁国的开国君主是周公旦的长子伯禽,乃周武王之弟,孟氏属周文王的姬姓子孙。另有一说,春秋时期的卫国,也曾出现过一支孟氏,卫国乃周武王的少弟康叔所建,这一支孟氏的始祖是卫灵公之兄孟紫,子孙以王父字为氏而姓了孟。如此推溯,孟氏始祖同是周文王。鲁国、卫国在哪里?是现在的山东、河南、河北一带,在北方也。难怪南向人一心向北,一说要移到北边去,他们就乐意。说到底,南向人也是一群早年的南飞雁,一旦到了春天,时机成熟,便归心似箭地往北飞。
这就使我想起了故乡。我的故乡在舟浦,舟浦人清一色姓王。小时候,经常听父亲叨叨,咱王家的太公头是太原府人。我当时年幼,尚未涉“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诸类深奥的问题,长大后,终于知道了“天下王氏出太原”之说。于是,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太原就成了我心中的故乡。多少年来,我一直想骑着北飞的大雁到太原看看,看看那块王氏扎根的土地,有多么肥沃,有多么深厚。五年前的夏天,我专程去了一趟太原,一路行色匆匆,走马观花般到乔院大院、平遥古城、五台山、悬空寺、云岗石窟蹓跶了一圈之后,最后到晋祠边的王氏宗祠去谒拜素未谋面的老祖宗。
粉墙黛瓦,古木森森。推开朱红色的大门,像翻开一部尘封的族谱。比千年老柏还要年长的老祖宗,就端坐在古色古香的“晋溪书院”里,慈眉善目,青须髯髯,身着彩袍,十分儒雅,满脸笑容地看着我。跪拜、叩首是需要的,捐款、烧香也是必须的。当我双膝及地的那一刻,我在心中默默地问,我大慈大悲的老祖宗啊,不孝子孙今个儿来看您了,您知道吗?老祖宗啊,您能否告诉我的故乡在哪一个村?您原来住的是哪一间草堂?老祖宗啊,请您保佑我吧,保佑我一顿饮十壶老酒不醉,一日进亿万大洋不多,一生无病无灾不老……老祖宗只笑不语,没有回答我。
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仪式过后更多的是感慨。在太原,王氏家族是极为平凡普通的,真正让人引以为豪的是李氏和乔氏,前者开创了一个辉煌灿烂的王朝,后者留下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庄园。值得骄傲的是,这里在唐代曾出了一个本家诗人王昌龄,但跟白居易、狄仁杰、罗贯中等名流相比,就相当于是……我不作比喻了,还是打住吧,免得老祖宗生气。让人欣慰的是,我的祖宗能与上述高士为邻,足矣!
三
从太原回来之后,我有了切身体会,原来自己,也是一只南飞雁的后代啊。所谓的寻根,只不过是一种情结,缘于一个未了的梦,梦醒了,除了一声叹息,一切便会回归平静。我发现,传说中的故乡远不及地理上的故乡让人留恋忧伤。近些年,我时常回到舟浦,每每看到人丁逐渐稀少的村庄,杂草野花越长越茂繁的故园,便不由地暗自神伤,泪流满面。
故乡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必定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要是以前,我会说,故乡是慈母手中的针线,是童年浅浅的足迹,一个一想起它就会让人温暖得心醉欲哭的地方。现在,我要补充一句:故乡是一棵苍翠的树,更像一蓬长青的藤。它之所以苍翠长青,是因为它有着异常顽强旺盛的根须。我的故乡之根是从北方透过来的,在风雨大地蔓延了百年千年,才长出了一棵蓬勃的树,这树的名字就叫舟浦。
湖中行,水清清,心悠悠。清明时节的飞云湖,纵然没有雨纷纷,路上行人亦断魂。黄昏时分,我乘舟返回路过南向时,山中已杳无人迹,惟有缕缕青烟,袅袅在坟头之上。清明,是一年一度乡愁最浓的节气,天地间一切悲喜加交的念想,一切活着死去的思绪,全部集中在这个时节泛滥成灾了。
在那个被愁绪浸泡得欲泪的伤感黄昏,我与一个蓑笠舟子,漂泊在烟涛浩渺的水域里,孤独似梦,寂寞无边。一切都是那么的空空蒙蒙,仿佛湖水也陷入无尽的思念之中。夕阳落下远山的时候,天空仍有雁阵飞过,它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如菊的晚霞里,竟不捎走一丝云霞。我想,雁们也是飞回北方祭祖的,北方是它们的故乡呵!船桨似犁,犁出浪花朵朵,却没有惊动一条鱼儿。我想,所有的鱼儿都到龙宫扫墓去了,龙宫是它们的故乡呵!回故乡是不须任何理由的,想去则去,该去必去。
暮色苍茫之中,但见黛黛南山上有一片灰白的颜色倏然扑入眼帘。我想起来了,那个地方叫河背岭头,不禁又感慨了一番。那一块灰白之处,从前是一片蓊郁的山林,大约是在十五年前,被一批老板看上了,搞了一个投资达数十亿,集旅游、休闲、度假、居住于一体的大型房地产项目,美名其曰为“在外温州人之家”。应该说,打乡愁牌子的开发商是很有战略眼光的,他们更懂得故乡的真谛。城市人最初的故乡在哪里?史前还不是在山中,和猴子们呆在一起。在碧水之滨、青山脚下建造一个都市人的寻梦园,不火才怪呢?后来,几经周折,这项目改名了,叫“桃李春风”,一听就那么小资,那么环保,那么诗意。前年,正在大搞三通一平的项目被政府叫停了。无独有偶,与此同时,在全国各地,许多建在水岸湖边的豪宅别墅全被拆除了。
这是一个事关千秋万代的重要举措,目的很明确:为了保护环境,保护水源。代价是沉重的。我认为,此举代价再大,也值。须知,这个英明决策,涉及了一个最伟大、最神圣的命题——为了保护生命的故乡。有道是“水乃生命之源”,源是什么?故乡是也。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拥有一个共同的故乡,那就是水。只是此故乡非彼故乡,它是一滴水珠,一涓细流,一条江河,一个湖泊,一片大海。我要说,护水之举,才是真正的以人为本,才是真正的顶级文明,才是真正的科学史观。上善者,莫过于水矣!
夜幕从水的那边慢慢地铺盖过来了。月光下,又有大雁在向北飞,它们在星空里一边拍着翅膀,一边声声地叫个不停,叫得我心欲碎。望着北飞雁,我想起了远在南方的三姐,想起了那些淹没在深水下的村庄,想起了那些原自北方来又迁移到北边去的人们。是不是所有的南方人,在北方都还有另一个故乡?那个故乡是否像北方佳人一样美好?我问自己。
呵!不再纠结了,清明马上到了,还是托云中的大雁给晋溪书院的始祖捎个信吧。我在心中默念:往北飞的大雁啊,请告诉我的老祖宗,在江南的我,很想念他,一直都很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