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落叶，在诗人的眼中，是最富寓意的符号。是绿色的涅槃，是新生的赓续，是将一春一夏沾满风尘的身躯来一次经冬的濯洗，是洗心革面，是另一种形态的生命存在。
　　 秋风过顶，仰首看那落叶，摇曳忽闪，突然跳离枝头，落叶纷纷知树瘦，再也无力承些微。在中国诗人的眼中，落叶往往是最出情调之物，无论哀伤，还是深悟其哲性，读来皆令人感叹。
　　 落叶“片片飞来总是秋”，真可谓一叶知秋也！“早秋惊落叶”，诗人客居遇秋而惊慌。待到暮秋时，“落叶曲池平”，压抑在心头的落寞与这零落入池的败叶何其相似！“江湖摇落欲安归”，诗人隐喻自身，飘零无着，满腹悲怆。“风径学花飞上下”，更有诗人忍泪垂落而自嘲者，令人不敢生笑，读着屏气噤声。一片落叶啊，简直就是写满了诗人的离愁别绪。
　　
　　 二
　　 检阅古往今来多少关于落叶的诗歌，悲切伤感者居多，似乎秋令就是为制造落叶般的哀伤而存在。2001年的末秋，我出差南京，漫步于汉府街，我颠覆了对落叶的认知，心生一股偏爱落叶的意趣。
　　 江南的秋风，并不瑟瑟，温润若女人的手，习习过街，深秋的风，还是格外有着“色荏内厉”的特点，冷悄悄地扑入怀中，我系住西服的扣子，却马上又解开了。这条街上是有名的法桐树的天下，沿街的法桐遮天蔽日，本来宽敞的大街，硬是被树木罩住成一线天的样子，一下子，这里成了金色的走廊，迷彩的宫殿，人行道上，早被落叶铺排成一趟绵绵的褐色软路，“落叶复落叶”，几层叠加，数不清。物以类聚，就成风景，引起我的注意，弯腰细瞻，龙爪叶型，若拳抱住，显示出一种不屈的力量，我捡拾起一叶，捧在手心，装进背囊，我要把此时的喜欢带到家去。锯齿状的边缘，将叶雕成了花的样子。秋风知我在树下，呼啸着急切而来，这是秋风特有的礼仪啊，几片梢头的叶子又被剪落下来，褐黄的叶子在空中飘忽，宛若一只只黄色的蝴蝶，悠悠地下落，突然又驾风而起，舞动着斑斓的翅膀。我看呆了，虽在异乡，却难生秋思。灵动如叶，尚知迎风巡舞；美妙如幻，莫非迎我而兴奋？我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话《天上落下来的一片叶子》中写那个女孩掬起叶片想回家夹在《圣经》的书页的情节。我的想法居然和安徒生的童话不谋而合。
　　 我独自缓步丈量着这被秋叶铺就的老街，层层叠叠的落叶，秋风和树叶有着自己的秘密。软绵绵的叶子，抱团密织，挨挨挤挤，不见一丝地面。问环卫工人，他说等老秋了叶子都落光了再清扫了去。我说，一直铺着一床暖暖的被子多好！顿了顿，似乎落叶给了我诗意，我道，南京这座城市更需要温暖。他看着我很长时间，才平静了心情，我知道，这个“温暖”再次触动了他情感的末梢，他是敏感的，也被感动了。
　　 南京啊南京，我听到，有一年，终于出台了一则关于城市落叶的政策，不再日清落叶了，给一枚枚落叶出台一项文件，落叶若有知，真的要感慨一番的，这种善待落叶，把落叶视为秋色里最迷人的风景，这是怎样的人文情怀！落叶还会低吟“叶叶声声是别离”的句子了吗？在那条街上，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本书，一本泛黄了的古装书，一枚一枚叶子就是书页，翻动悦声，赏读得趣。
　　
　　 三
　　 秋风因叶子而再起，我端坐在马路牙子，就地赏飘叶。泰戈尔“我愿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的华美诗句，飞出我的唇边，我喜欢这种“静美”的意境，不争不哀，沉静老去，悄然落下，真的若佛家所言“放下”，落地是一种姿态，不是勉强，毅然决然。放下姿态，平淡如叶，这是诗意的人生样子啊。
　　 秋有秋蝶，这枚飘然于空翔舞天地之间的落叶也是秋蝶。随风走阵，曼妙起舞。每一片落叶，都在展示着一段短暂的妩媚之态，是滑落于地前的精彩。叶子，选择了一个最美的造型，大概这也是叶子生命的意义吧，我觉得它是在演绎一种最为斑斓的华彩，枚枚牵手舞，绵绵燃火焰。
　　 举首看那摘下了叶子的树木，令我生出“肥瘦又一年，荣枯有轮回”的感慨。我相信树木是在用落叶的方式诠释着时光的轮序更迭吧，树木，最终是要褪去繁华变得赤裸裸，那嶙峋的骨，枯瘦的脉络，就是为了致敬从自身出走的落叶吧，多么和谐悲壮的一幕！人犹如一片落叶，徜徉于天地之间，历经年轮的转换，始于春，萌于夏，凋于秋，死于冬，多么美的流程啊！讲树木轮回，语言是多余的，树木也不用说，观景则意了然于心。
　　 哦，落叶，本身就是一道深刻的哲学命题，树木和叶子成了人类的导师，匆匆而出，垂垂以落。如此生命的秩序，只有欣然接受，才是一个正确而唯美的姿态。
　　 我想眺望庐山，看看那东篱的秋菊。除了秋菊还在尘世的喧嚣中傲霜坚守着，所有的叶子都一起选择在秋风里落下放下，就像永远不会有无限延伸情节的故事，一枚落叶，经历了三季，故事写完了，那就停止再冗长的叙述吧，叶子没有说，我读懂了叶子的情思。我觉得世界上“风致”这个词给与叶子最妙，风吹致叶落，于是才有了情调气韵。寄卧沟渠，不惜其身。
　　
　　 四
　　 我以为，以秋叶为题吟的诗是最深沉的。古人吟“秋来鲜于二月花”，花无凌空一跃而垂下，叶却高空亲秋风。天劳其形，必摘而入土。阳光恩赐，挤掉了一片叶上的绿色水分，酿出一段褐黄的颜色，涅槃其身，升华为魂。再看空中飞舞的叶蝶，多么迷人眼眸啊，宛若一曲旋转生姿作别的华尔兹，如此告别，那是怎样的诗意啊。古人说，“朱颜辞镜花辞树”，忽略了叶子的美，叶子辞枝，一改绿颜，是最精彩的瞬间，所以古诗有“落叶缤纷”之赞美，哦，是的，就像赏月，月亮不是每个夜色里都有她的倩影，秋色里，也不都是飘扬天空潇洒缤纷的诗意风景。珍惜每一次垂落，记取每一次舞姿，就像诗人提醒的，“一年好景君须记”。
　　 我常常假设地想，如果没有秋，没有秋风，还有爽朗的意境吗？没有了落叶来表现秋季，我们还能够察觉出秋的样子吗？人生若是少了一种状态——走向成熟，是非常残缺的，也是残酷的。就像到田里看庄稼，庄稼到了收获季，因成熟而匍匐倒地，我反而并不觉得难受。我想起了散文家丁立梅女士的散文《爱到无力》里的结尾：母亲犹如一棵老了的树，在不知不觉中它掉叶了，它光秃了，连轻如羽毛的阳光，它也扛不住了。这是一种孱弱无力的美的结局，落叶就是如此，就像作家龙应台在《目送》的结尾说，“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目送着落叶悠然落地，不伤感，不惊惧，这是多么从容的情感守候啊！
　　 我常常类比地想，花儿的生命价值在于自赏荣耀绽放的娇艳一刻，哪怕只有昙花的短暂，也是留花容于人们的记忆；树木的价值是尽情地舒展和扩张自己的躯干，长大为合抱几抱，长高极顶参天；树叶呢，悄然垂落大地，为大地披一道五彩的衣装，那是多么辉煌的生命价值！
　　 谁说秋风太凌厉太无情。此时我看秋风，是缠绵的丝，是温柔的手，一缕缕，一只只，摘下黄叶，如同摘下熟透的果子，秋风似在说，打开你的翅膀吧，随你飞。哦，秋风是在检讨自己在枝头留住叶子的时间太长，这是一种互诉衷情的意境，我们是否读懂了呢？
　　 叶子从不挑剔自己的去向，因为它是秋的使者，纷飞流浪，身影漂泊，田畔地头，河流水面，墙角沟坎，都可以安身，而且以轻歌曼舞的姿态愉快地接受秋风的安置。我常常想，所谓的恩怨纷争，悲欢离合，那么沉重，那么惊险，结果都被一枚落叶给诠释透了，答案只四个字：不必在乎。
　　 可知？叶子很轻很微，而落地的声音却很重，很沉。只是我们从未听出这样的细微，因为我们未曾关注过落叶。
　　
　　 五
　　 想起儿时我们对落叶的态度，至今还觉得温暖，尽管那是一种游戏。秋风扫掉了叶子，我们找来织麻袋的大针，缀上线儿，或者用一根铁丝，把叶子穿成一串儿，挂在脖颈，沿街唱大戏，叶子可以是珠玑，可以是镣铐，充当了我们的道具。回家以后一点点撸下来给妈妈做烧火用。没有玩具的时代，叶子是我们最亲密的玩具。
　　 我相信，一树一风景，一叶一深情。打开秋天的书页，那些与叶子有关的故事和画面就会涌来。
　　 父亲晚年哪里也去不了，就坐在家的门口，守着那两棵梧桐树，他说，就静静地看着叶子落下。这句话的含义我很明白，他是用美好的意境来打发生命的最后时间，叶子，缓释着生命老去的痛，叶子或许懂得父亲的痛。
　　 我还记得，国子哥哥总是丢下我们去北山抢摘那些秋色里的枫叶，挂满身体，然后把老房子房间挂满，点亮朵朵片片秋红，那时我也懂得红叶传情的意思，的确，那些红色，亮堂了每一个秋日，传达出一种热爱的感情。
　　 多少年，我有时候一直傻傻地看着叶子飘落的镜头。长长的朔风，吹着清晰的口哨，摘下一枚枚叶子，就像放走一片片愈行愈远的帆，叶子是孤独的，但也是优美的，所以，我一直以为孤独和优美是一起的，这种复合的意境，剥掉了孤独的外壳，留下了干净的内核。
　　 我有个习惯，每年都要捡拾几片叶子，夹在书本做书签，这个习惯源自少年，那时家贫，看见别人有纸质的书签，我买不起，就捡树叶充当。有枫叶，梧桐叶，杏树叶，法桐叶，而且很多还有虫啮的痕迹。虫啮，让我记住每一片叶子能够坚持到深秋的不易和艰难，残缺也是人生的常态，看看残缺的叶子，就理解了人生的缺憾。树叶，是别致的书签，因为“一枝一叶总关情”。由此看来，通过叶子，我们可以反观我们的人生。是缩影，是写照，由绿而黄，这是生命渐变的必然色谱。有人说，自然既然给了一身绿的欢乐，为什么偏偏又要一片片收去呢？抱怨吗？四季有常，无法变更，欣然是一种态度，哀婉是一种负面的情绪啊。
　　 因黄叶我爱所有的黄。金灿灿的麦浪，是在砧上敲打出的金箔；黄橙橙的油菜，是泼出的丹青；一片金叶，一抹褐色，几缕鹅黄，是最富诗意的风物。
　　 晚秋了，沿河的柳树还紧紧抓住了它的叶子不放手。柳的含义多为柔媚，柳绿先报春，柳黄到秋末，笼烟含雾，浅浅若眉，芊芊素手，婆娑倩影，本是万缕相思一茎柔的情种，而是萧瑟的秋风再厉，还是矜持不凋，让人真有些看不懂了。柔弱并非软弱，切莫轻视。春有萌之美，秋有别样调。欣赏秋色，远比欣赏春光更深沉。
　　 我没有步履过红地毯，觉得那是好莱坞的气派，不是不想试步，而是没有机会。在南京，我把那五里大街两侧的黄叶铺地当作了走地毯，颜色嘛，黄色远比红色庄重金贵，我这样想。我来回走了几趟，过足了瘾。没有人喝彩，也好，不会惊动我安于步履的心情。
　　 诗人说，花开不是为了花落，而是为了更灿烂。叶子呢？也不是为了飘落，应该是为了寻找它最踏实的归宿吧。
　　 诗人说，要学会感知秋叶的温度。我一直参不透其中的蕴意，写作本文时，我有所悟。因为叶子在离枝起飞的时候也蓄足了力量，力量是用温度计量的。
　　 我得捡拾一片和往年收藏的落叶不一样的叶，记录着属于我走过的时光。
　　
　　 2021年10月1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