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名著·传经典】【东篱】列锦——中国古典诗歌的专利(赏析)
一
诗歌这种文学样式,是修辞与表现手段的最综合列阵,其中,中国古典诗词尤以词语的巧妙排列组合创造出最为别致的诗歌韵味为最。
怎么形容这种精妙呢?就好比火窑烧瓷吧。泥巴成型,火力成瓷,拿捏窑中温度,就像斟酌使用修辞。列锦,就是烧熟一首诗歌的炭火啊。
从修辞格定义,叫“列锦”。根据修辞学家谭永祥的表达,列锦在古典诗歌作品里是一种颇为奇特的表达句式,是以名词或者数词或者以名词为中心的词语结构构句,一个诗句里没有形容词谓语,却可以写景抒情;没有动词性谓语,却能够叙事述怀。从世界文学语言看,这是最为独特的语言现象。包括根据西方语言学编著的语法著作《马氏文通》都没有涉猎。列锦,顾名思义,吟安字词,若锦绣灿烂,铺排而出,气势若流云,衔接如走马衔枝。其美感难以言尽,为中国古典诗词所创之语言精粹,当为中国文学之萃。
我们知道,从语法看,没有谓语不成句,除非口语中,因有语言环境的限制,使用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可以表达清楚说话人的意思。因中国诗词以其十分的凝练而称道,诗意在创作过程中要求是很苛求,古人有“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之严谨,可见一斑。写诗追求出意奇崛,立意邈远,打破常规,独树一帜,历来为人称道,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可以传承千载而依然光辉四射的原因之一。
连绵不断的意象,往往给人以屏气卒读的急躁感,进而升华为阅读审美的快感。我们来看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缠绕古木的干瘦的藤,毫无生气的千年老树,跨越小河之上的桥涵,淙淙涓涓流失的溪水,一条通往远方的仄阡老陌,吹卷黄沙千里昏黄的秋风,一头疲惫渺小的瘦马……
细揣其意,若加一形容词,反而觉得是画蛇添足;以动词陈述,可就难以准确了。源自中国美学的一个概念是“留白”,不着一个动词形容词,完全是为了给读者更为辽阔邈远的想象空间,这是对读者解读能力的充分信赖与尊重,凡是生怕读者不能会意的,力尽其形,透彻其意的词句,往往就意境苍白,少了嚼头。这个画面,不写主人艰难远行,但所有景物都在主人眼中律动(有主题线索牵住的动态感),所有所见都是主人眼眸过滤过的精粹。这些意境,若是诗人不分巨细地道出,就味同嚼蜡了;即使是写生式的叙述表现,在诗意展现上也都是极其逊色的。上述我以散文的笔触去解读那组列锦的意境,读者也完全可以以自己的人生处境和经验,添加自己的情感元素,创作出另一番悲怆压抑的画面。当然也可以改变元曲原本的主题,而进行再创作,再创作也叫“二次创作”,不是照搬,而是添加创作者的主观色彩,加以充分的个性化发挥的创作模式。这是列锦修辞独有的二次创作优势。从电影艺术去看这些诗句,仿佛是使用了蒙太奇手法,不加衔接,却是无缝,一组组镜头,叠影闪光,但又并不觉得支离,镜头间的链接,是无形的,但是逻辑的,构成了完全是浑然一体的画面。若用现代叙事方式去表现,没有千字无以成文。其实,这也是给了读者“二次创作”的机会,完全可以根据那些景物,想象着发生的故事。这是列锦手法在诗歌里的特殊魅力。
二
列锦是中国古典诗歌特有的叙述方式。看似是模糊了情节概念,可是一种诗意的叙述,关键是创作者的思维具有了跳跃性和发散性,而且具有了叙述中展现场景的特色,可以说是一举双得。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书愤》)
这首诗的后两句,似描写场景,又像是叙述情节。其实二者兼具之,重点是叙事。是以形象物的罗列纷呈来代替情境叙述,我们也可以还原诗人那时的动作性:夜色苍茫,卷雪纷扬,诗人傲立危船之首,行进千里波涛之上,奔赴战事告急的瓜洲渡。挥鞭跃铁马,朔风狂袭,马首高昂嘶鸣,两军对阵于大散关。如此气势,借助列锦之词而凌厉以出,而那些战场上左冲右突身蹈敌阵的壮举则是靠我们调动想象力填充合适的动词,模其动作,拟其声响,那才是另一种有声有色。这种生动,是靠我们读者去获得的,而非诗人传达于你。
列锦是体现了中国古典诗词创作的独有的思维方式。作者并不担心读者是否可以参透这种修辞的表现力,一开始应该是有一些鉴赏家的引领。例如冯旭就这样评“柳词”说:“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意。”(《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我是这样看的,若诗人一步到位,做主观的审美定性,那可能就失去了诗意,因为那些已经如冯旭所言,是“难状”“难达”的,难处给了读者就不难了,每个人都是着自己的审美特性和潜力,所以读诗可以出现多解的美妙,这也是中国诗歌可以引人入胜的一个原因。这应该是中国古典文学特有的创作语言。托尔斯泰说:“在艺术语言中,最重要的是动词,这不用多说,因为全部生活就是运动。”但怎样实现和表现这个“运动”,古典诗词是独辟蹊径了,是“让人动起来”,追求一种特别的艺术效果,把添加动词的权利给了读者。所谓难以言传,我不能传,待人去传。艺术创作是最为个性化的行为,巴尔扎克说:“艺术家给人的印象经常是一个不合情理的人。”是的,凡艺术皆呈现十分个性化色彩,没有错,中国诗人选择了在语法上做不合规则和情理的探索,于是出现了列锦的表现手段的广泛应用。或者通俗地说,诗人们就是为了避俗脱俗而追求表达上的奇崛突兀,让人读了为之一震,为之惊讶。
我们可以拿些表现传统主题“思愁”的诗词来欣赏一下。
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马戴《灞上秋居》)羁旅他乡,寒气逼人,凄凉围困,满目凄凉。用不着去添加什么左冲右突一类的词,其压抑孤寂的意境已经让人断肠窒息了,诗人是怎样走出这段情感的泥淖的,令我们揣想和担忧。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崔涂《除夜有怀》)陈列了五种孤寂之物,足以达到尽意的作用了。“乱”“残”“孤”“异”的形容词功能退到了次要位置,显现出被形容的风景的画面特性,突出了风景的压抑感。
其实我们更熟悉的是马致远《秋思》,这类诗句写得最上乘的是就他,人称“秋思之祖”。所以古人在“诗话”中就说,要一语惊天下,一句诗词成大名,就必须在遣词造句上有独到的功夫,其中诗人们大都选择了列锦的艺术手法,我们可以说,列锦是诞生名句的“生产线”。马致远也没有想到,列锦一段秋色,居然成了千载佳句。
三
读者的审美经验和审美体验,在赏读这类诗句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也可以这样说,列锦,是能够最有力地调动读者的审美能动性的。在列锦中出现的名词,其本身或者在相互关系上都存在着一定的合理性,而且隐含着严密的逻辑关系,把握其内在联系,才是审美的基础和前提。
例如: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我们要通过名词列锦的风景,在时空的跨度上去努力获得特别的审美感受,才算是入诗入境了。透过这些具有特色的意象,可以再生一个朦胧的又深远神秘的艺术境界。其实,诗人创作之时就在想着索要读者“心领神会”的功夫的,这样的诗句,越是咀嚼越觉得情味缠绵,余韵悠长,所以,中国古典诗词讲究“韵味”,这绝不是一个很抽象的无法把握的概念,如果面对这样的景色,直白之,或比喻之,或状摩之,都不足以完型尽意,可以说,只有列锦才能最好地担当“出味”的责任的。
古典诗歌创作,诗人喜欢创造一种“蹿珠”的美妙读感,实现这个目标,就要使用列锦的手法。作为名词,就像代词一样,多是具有指代功能,是很难有什么变化的,要让名词具动感,就得合理神奇地组排风景词,看似静止的意境,一旦被读者参透,做了引线串珠的功夫,静态的风景马上就变成了动态的意象。那些意象名词就像璀璨的珠玑,熠熠生辉,耀动流转,发出清辉,透出珠光,一根丝线于读者胸中滑动,串珠一串,成夺目的项链。这种审美体验,并非是读了几百首诗歌才获得的,往往好的诗歌,几句就摄人心魄了,其实阅读审美的先机就在这里。
四
文学的目的只有一个字:美。审美是文学的最主要功能。诗歌更是可以让人集中获得审美体验的文学形式。如果无诗意地看,列锦是破坏了语法,是“成分残缺”,其实列锦追求的是凝练美。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十个字,可以说言约义丰。诗句叠映出商山黎明前的生动画面:残月高挂,雄鸡清声,茅屋客舍,思归客人,画面有序组排;板桥横亘水渡,冷霜留痕凛冽,足印深刻,客人早行,羁旅情重。这种美感,附着在风景上,字字是珠玑,景景皆情物。列锦,可以更好地实现诗意的含蓄美,直白的才浅显,露骨的才无味。诗人深谙这样的文学创作规则的,坚守着若即若离的表达分寸。例如: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韩翃《酬程延秋夜即事见赠》)诗味浓醇,情思悠长,看似列锦秋夜寻常景物,却是含蓄地表达出寂寞寥落之情,若不细研品味,实难发现寂寥失意的情绪,列锦的词语本身,都已经是被各种情感打湿的不寻常意象。古典诗歌的蕴藉美,更是诗歌高远的情调境界。古人这样认可这种美境,一字一语,不加修饰,可达“尺幅千里”之艺术效果。纵有千里之遥,却总可收揽笔端,驱遣如意,安放起来是画面,提取起来怦然而动。黄庭坚有句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时空交错,风物和谐,乐哀互衬,情寓景中,景满情怀。如果我们试着加上什么动词,那就真的是别扭了,所以有人给诗歌做白话翻译,实在是对中国诗歌特色的无知之举。我还觉得,列锦也体现了本色美和朴素美,不加修饰,直透清白,淡雅之气溢出,灵动之性逸动,如果牵强地用语法规则来束缚着那些名词,或者加上动词谓语,诗歌的节奏感就会一塌糊涂,顿挫尽失,佶屈满纸。
当然,列锦,并非简单的词语堆砌浮夸,而是精选富有情感色彩表现力的风景,做到以景立词,以象寄情,如此,诗句似断实连,连而不结,看似若系实则一解便开,文意彰显。列锦是以简约胜繁复的创作方法,据说,是由繁入简,才是最难的。化繁而简,词穷而能够尽意的,不是苍白,而是浑厚。
还有一种别致的列锦方式,不能不提及。使用名词的同时,加上富于趣味的数量词,那简直就是玉盘之中历数珠玑,仰首天际列数星辰。例如: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北宋邵雍所作《山村咏怀》)诗中除常规列锦了“烟村”“人家”、“亭台”、“鲜花”等风景,构成一幅唯美的田园风光美图,表达出对自然之趣的甚喜,还以很有平仄韵味的数量词来表现之,意境空灵,计数有声,就像一幅灵动的水墨画,各色的风景,应该着什么样的颜色,是蘸取几笔绿,还是泼洒几多红,以诗说毫厘,风景有了分寸,妙不可言。这样的意趣,美极秀兮。
最优秀的诗歌作品,都是经过历史沉淀,通过口口相传而为人热爱的杰作。诗歌的列锦艺术,是艺术特色之一,也是诗歌最为奇葩的特色。黎巴嫩作家纪伯伦说,诗是迷醉心怀的智慧。我们剖析诗歌,就是为了蚌中求珠,读懂诗歌列锦的手法,把握住这柄解开诗歌奥秘的钥匙,拿到这个专利权,为我们徜徉于诗歌美境,添翼助跑。
2021年10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