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心】围墙外的女孩儿(小说)
一
桃源属黄土丘陵地带,地势南低北高,是一个面积为3144公里的北方小县城,接着上年的路段,我们施工到雨花巷。围墙时,一辆三轮车横在施工现场,看看身后的化妆品店,卷帘门还没拉开,我估计车主应该是对面的,就很从容地穿过将要封堵的马路,走进那个比同排店铺高两个台阶的副食店。
一段伤感的旋律充斥整个空间,寻歌声飘来的方向,我看见吧台后面有一位穿米黄色上衣的女孩儿,泛着光泽的黑发垂过双肩,几颗细小的泪珠挂在上翘的睫毛上晶莹透亮。随着嘴角的抽动,那张鹅卵型的脸微微有些变样,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整个轮廓的清秀,我的心里不由泛起淡淡的惆怅,在门口纠结了好一阵。
“老板,那辆三轮车是你的吗?”
“不是。”她猛然一惊,站起身,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我。
“那你知道是谁的?”
“不知道。”我一脸疑惑,转身出了店门,一个中年男人正漫不经心地朝三轮车走去。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4月30号,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耀眼的太阳照着叮叮咚咚的施工现场。两个多小时后,几十张新竖起的蓝色铁皮与先前施工围栏对接,把直溜的马路围在中间,只在两侧的店铺门前留出狭窄的通道,行人踩着稳固铁皮的粗土,偶尔丢下几句埋怨。
我生怕工人有所疏忽,来回检查铁皮是否固定,还时不时用随手带的气泵打几个螺钉。转到北边,发现有两张铁皮连接并不紧密,转身招呼工人用铁丝再拉一下时,目光正好迎上从后面走来的黄衣女孩儿。她没有回避我的眼睛,停下脚步与我对望。我不由一阵心跳,感觉脸红到耳根,假装很淡定地把头扭向围墙里。再转过身时,她已经融入来来往往的人群。我抑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一直看她上了店门的台阶,我发现工人们看我的眼神很惊讶。
二
墙里,挖掘机在轰鸣声中,把虚土移到两侧,筑起几乎与铁皮高度相等的土埂。我从右边纵身跳过坑道,踩着没过脚踝的虚土,步履蹒跚地走到正对着她店门的位置喊:“拿一盒儿芙蓉王香烟。”
她把头从门里探出来,忽闪着两只眼睛,很不确定地问:“你喊谁?”
“喊你,还能喊谁?”也许,那是一种只有她和我能懂的语气。她转身回到店里,拿着香烟和收款码奔出来,再跳下台阶,踮起脚尖,把香烟和收款码同时递上来。我爬到铁皮围墙上,勾下头,特意注视那张脸时,又一次与她的目光相遇。扫码,接过香烟之后赶紧跳下围墙,心虚得如同脚下不断下沉的新土,输密码的手指有些迟钝。
其实,那天我并不缺香烟,兜儿里还有一盒没拆封的芙蓉王,索性掏出来给了旁边的老尹,他朝我诡秘一笑,我不由在心里祷告,这事千万不能让雪知道。
从那天起,我极力回避与她接触,真要买东西的时候,我会去离她较远的同排商铺。不过,在爬上围墙的时候,总要偷窥台阶上是否有她的身影。
那天,挖掘机暂时停止轰鸣,先前那首歌又从她的店里传出来,我无法收敛压抑已久的心事,又来到她对门的地方,她正在柜台前整理商品,抬头看见我,迟疑了下,坐回吧台,麦克的音量顿时高了很多。我不确定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那节奏让我很快沦陷。我感觉这个世界上除了那首歌,还有她和我之外,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坐在土埂上与她对望,直到耳边传来老尹怨气的声音才离开。
连绵阴雨,洗礼桃源县城已经一个星期了,铅灰色的云彩在高空翻滚,坑坑洼洼的施工现场到处是积水。脚汗味儿和潮湿弥漫的出租屋里,几个工人正在打呼噜。我躺在床上,耳畔又响起了那首歌。我从枕头边拿起手机,打开百度,输入了其中的一句歌词,搜索才知道歌名和演唱者。我反复听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手机铃声也换成了那首歌。
老天总算露出了笑脸,热烘烘的空气里掺杂着泥土味儿,看一切都在有序进行,我爬上久雨后的土埂,人流在狭窄的通道里涌动。她抱着一箱饮料几乎是挪动脚步,还不时要左躲右闪迎面而来的行人。我在心里抱怨那个批发商,只顾个人利益,完全不考虑一个瘦弱的女子。再说,那么多批发商,你非要跟他合作,自己找苦吃!本来十月底才能修好的路段,我恨不得马上就能竣工,甚至几次想翻过围墙,接过她怀里的饮料抱进店里。
我的目光一直跟随她,她吃力地爬上店门的第二个台阶,身体失控地晃了几晃,侧翻在通道里,一个路人差点踩到了她的头。我的心猛然一揪,一种隐痛促使我翻过围墙,把她抱到台阶上,回头又捡起那只摔出一米外的鞋子,给她穿上。突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刘工长,心疼坏了吧!”
我扬起脸,老尹半截身子探出墙外,还朝我做了一个鬼脸。叫他老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我恨不得站起身,把他倒拽下来,摔死在地上。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你妈的,就爱看人的笑话!”老尹一吐舌头缩回墙里。
我完全不顾及路过这里的人用怎样的目光来看我,蹲下身子,把滚落很远的饮料逐个捡起,放进破裂的包装箱,用手搂着刚抱进店里,手机铃声就响了。我很淡定地点击了一下接听按钮,一个声音几乎对着手机喊:“刘工长,这里的管道漏水了,你快过来!”
挂断电话我急忙向外跑,临出门时还没忘记,顺手提起地上的两箱牛奶码在墙角。
灯光照射街面,远处偶尔传来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我满身泥浆爬上坑道,衣服贴在身上像缠了一层胶带,我仰躺在土埂上懒得再动,今晚在这里天当被子地当床,只要没有人打扰就挺好。老尹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衣服,非要我换上,之后我被他硬拉着去了眉山酒店。
旋转的灯光里,我背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看服务生忙前忙后,菜还没有上来,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抱着饮料爬上台阶,又一次歪歪斜斜翻倒在通道里。我猛然醒了,揉揉眼睛,老尹拍了一下我的肩头:“刘工长,做蝴蝶梦了?”
也许,老尹只是开个玩笑,但当时我觉得他真看穿了我的秘密。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的家伙,就连我做梦都瞒不过,以后就随他去想吧。
第二天,我大大咧咧走进她店里。她没有说话,涨红着脸从吧台后面站起身,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本来我想看她昨天伤得怎么样,不料她却窘迫成那样。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我挑了一大堆零食让她打包。看她一切都好,我没有再提昨天的事,拎着袋子回到工地。工人们马上围过来,袋子很快被掏空,我的心里不免有几分嘚瑟。
一连几天,她似乎发现了我的动机。
“你,以后不要再这样。”
“为什么?”
“我的生意还可以。”
“这么说,你不欢迎我到你这里来?”
“不是不是,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她眼睛盯着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下意识地瞅了她一眼,转身在收银台旁找到收款码,付钱之后拎起袋子出了门。
她不是不让我这样吗?我换种方式照样在她那里能消费。我从银行取来3000元钞票,每天给看工地的老头儿两百元让他去她那里,每次我把两百元算计得一分都不剩,并且叮嘱老头儿,不能告诉她是我叫他过去的。
很快,我的“机密”被她破解了!第二次老头儿回来,从一大包零食里掏出一罐红牛,道:“她说,那天你付了钱,忙忙乎乎就走了。”
我心里很清楚,这纯属子虚乌有。小丫头片子,看着寡言少语,心眼儿倒不少。
“你都跟她说了?”
“唉!都怪我老得不中用了,她七拐八拐,从我嘴里套出了大实话。”老头儿愣了一下,又说:“你要是没给钱,我再跑一趟,给她退了。”
“算了,干你的去。”
我拉开拉环儿,几口气喝完,一股甘甜补充了我体内流失的所有水分。我把空了的易拉罐儿倒过来,发现底部贴着一张小纸条:不要喝冷饮,那样会对肠胃有损伤。注视她娟秀的字迹,一股热度传遍全身,我咬着嘴唇,把本该顺手扔掉的废品塞进裤兜里。
埋地下光缆时,我不敢有丝毫马虎。那天把钱给了老头儿,我就和工人一起下了坑道。休息时,老头儿把捏得打了卷儿的钞票还给我:“她门关着呢,人晓不得上哪走了。”我相信憨厚的老头儿不会撒谎,看着工地上凌乱的脚印,我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雾霾。
三
这是一个风轻云淡的午后。工地上,叉车颠簸着来回穿梭,把一摞摞青砖送到不同路段的井口旁,又转动小而灵活的机体卸下。我转过身,发现早晨卸下来的那摞砖头绑绳散开,之间裂开的很多缝隙警示我有坍塌的危险,我快步走过去,用力推了一把,想让砖头靠拢。
刹那间的麻木过后,钻心的疼痛使我本能地抽出手,右手的中指指甲被砖头揭了盖儿,“汩汩”渗出的热血不停向脚下滴。
老尹赶紧招呼司机,调整挖掘机的角度,然后让我坐进铲斗。我被挖掘机不偏不倚地送到她的店门口,早已翻过围墙的老尹拉着我朝里边走:“离医院还远,先在这里简单包扎一下,我怕出血太多。”
见我们进去,她丢下正在购物的顾客,惊慌走过来:“怎么了?”
大概老尹怕吓着她,很淡定地说:“没事儿,你先帮他洗一下。”
她迅速拿过一瓶矿泉水打开,放在吧台上,撸了撸袖子,左手腕上露出一只白玉手镯格外显眼。我睁大眼睛,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她的胳膊移动,那上面的花样图案似曾相识。
那只手镯,与母亲给雪的那只一模一样,这是大千世界的一种巧合?不对,这两只手镯之间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可母亲把那只手镯交给雪时,并没有说明它的来历。
“你,你的手镯,是哪里来的?”她没有说话,突然间脸色变得很难堪,转身拿起吧台上的矿泉水,一阵冰凉过后,她用纸巾擦干我的手,把撕开的两片创可贴摁在我的伤处,然后和老尹一起陪我去了医院。
四
小城的夏天,不期而遇的雨总让人猝不及防。那天中午,我在工地上给每个人叫了一份外卖,吃完我们就赶着去加班。
我站在推土机前,指引司机整修路面,太阳喷射的火焰,使我浑身肌肤有一种被烤焦的感觉。转眼,天空布满云彩,几道闪电过后,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我霎时成了落汤鸡。在这个两面围墙封堵的狭小世界里,眼瞅着“哗啦啦”的流水从脚下漫过,唯一的希望就是雨能很快停下来。
突然,我发现从墙外飘进来一把粉红色的雨伞,倒立在泥水中。我跌跌撞撞跑过去,噼里啪啦的雨点裹着一个女孩儿焦急的声音:“撑着伞,别让雨淋了!”
我能想象出墙外的她此刻的神态。
雨终于停了,整个路段四十多口下水井都灌满淤泥,路面上污水还在漫流,更糟糕的是晓燕店门前那个树坑,被水冲出一个两米多深的大洞,晓燕的房东一脸揶揄地走到我面前:“头儿,咋弄成这个样子了?”
为避免施工现场发生混乱,我憋住恼火,闷头踩着泥巴烂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去查看。结果不出我预料,七八个树坑像狮子张开的血盆大口,仿佛要把我整个人吞进去,好几棵大树连根倒下。有人在我耳边悄悄嘀咕一句:“这都是早先的施工队地基夯得不实。!”我蹲在一棵倒下的大树旁,长呼一口气,怨愤和压力随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
晚饭是老尹叫来的外卖,我和工人们蹲在水迹未干的路面上,吃了不到一半,从另外工地上赶来的一波工人就到了,我带他们先把倒下的大树劈断,再拖出施工现场,然后连夜加固树坑。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每天穿着水鞋,和工人一锨一锨把下水井里恶臭的淤泥掏出来,装进挖掘机铲斗,再装进渣土运输车。
喧嚣了一天的城市终于有了些许安宁,风摇曳巷口的树木,倒影在灯光里晃动,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越过一家家商铺,走进她店里。
她从吧台后面转出来,问我:“还没吃饭吧?”
多日来,堆积在心底的冰山被她这一句彻底融化了,我敏捷地坐上她吧台卡座,扬着笑脸,道:“你想请客?”
“好啊,等下,我马上就回来!”说着,她从门里跑出去,很快又转身进来,朝我耸了耸肩:“忘了拿手机。”
“哎哎哎!”我想喊住她,一闪身,她已消失在幽暗的通道里。
很快,一碗炒肉和两个馒头端上来,还有一份儿开胃小菜:“赶紧吃,饿坏了吧!”
“谢谢哦,我就不客气了!”
“客气什么呀?我天天都在门口看你!”她嘻嘻笑着,拿过一瓶饮料打开,放在我面前。
她说的一点不假,我常常在抬起头的时候,见她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向我。这似乎成了我们的规律,每天在彼此视力能及的范围,我们总要相互对视很久,在看不见她的人影时,我的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我故意装作从来都不知道的样子:“哄谁呢!我没看见过。”
她嘟哝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别高高在上了!”
“真的!”
“人家还为你写了一首诗呢!”
“是吗?你念给我听听!”
“不用念,在我的手机里!”
“打开我看看。”
“听比看更有滋味……”她的脸颊上飞出两朵红云,接下来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好啊!你放给我听听。”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