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姥爷的朋友——公子(散文)
姥爷与公子有几十年的交情。在那个困苦年代,拥有这样一个港味十足的名字,真令人惊讶。
他是个奇怪和有趣的人儿。
“公子”,原本姓汪,汪家台人,“公”字辈,又是男孩,呱呱落地时,名字也生根了。“公子”——简单易记,还很浪漫。他这一生注定要演绎这个特别的名字。他从不肯累着自己,十分享受生活的贫乐。公子既有红楼梦中赖头和尚的通透,也有济公老儿的洒脱。穿的像乞丐,精神像皇帝,喜欢拽个文字,活得像孔乙己。貌相实属大富大贵之人,耳垂壮阔似如来,眼大鼻宽,额头饱满,真是“名如其人”的纨绔公子。
村中日常都不见个壮汉,男人们大都在搏击风浪,唯有他整日价游手好闲,好吃懒做。
大街小巷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声音从东街传到西街,如洪钟。遇见老少邻居,必然要停下神唠。听众还不少,稀罕事偏惹人耳朵。他讲得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反正吹牛不纳税,也无人限制他的自由言论。走街串巷唯有他最闲,看得三分,说成十分是常有的事。闭塞的小渔村,因为有了公子,大家的生活变得苦中有乐,泪中带笑。
他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吹不完的牛。遇见小孩子,秒变饱读诗书的圣贤,什么“之乎者也”说上几句,还要教训小娃娃好好上学,不然对不起共产党、新中国的大道理。
夕阳下,南墙角根,一堆老人在听他神聊,薄暮如金,洒在公子身上,如神仙般自在。那挥着的胳膊,环视四周的眼神,如同技艺高超的说书人,口若悬河,夸夸其谈。老人们聚精会神,白胡须乐得直抖动,没牙的嘴巴合不拢。少了他,如同少了一碟极爽口的菜。
光屁股的娃娃也喜欢戏弄他,手里拿着个馍馍逗他,待他走近了,又咯咯笑着跑开。公子也不生气,快追几步便停下乐呵呵地笑了。待孩子再次返回戏耍他,公子就故意装作起跑的样子,但仅是原地“踏踏”几下,孩子们便叽叽喳喳笑着跑远了。留下他在深巷里默默站立好久,一会儿看看人家的炊烟袅袅,一会儿听听人家院落里娘追骂孩童的声音,夕阳送他拐过墙角,身影倏地消失了。
公子虽喜说大话,但他极有分寸,只逗老人和孩子。
他也很热心,极少给人添麻烦,秋忙时也能帮人干些农活,顺便贪喝点小酒。反正他孤身一人。只要事后给他点吃的喝的即可,多少他从不计较。遇见路上淘气的孩子,他就会把馍馍掰一半分了去。
若是酒足够多,公子就有了醉意,于是就开始兴奋地讲着革命故事。他把自个儿当成英雄,抗美援朝哪怕讲了八百零一遍,激情丝毫不减当年。其实,他压根就没出过日照地儿。但男人骨子里有的英雄气概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四处游荡的灵魂,更需要被认可和被崇拜。公子只有在醉酒中才能捡回做人的尊严。
虽然他整日如一片游荡的云,但在姥爷家落脚的时候最多,与姥爷的交情也最深。
姥爷是酒虫,公子闻着味就来了。没有好菜,一小碟咸花生就能唠个盆满钵满。两个人的世界里有拍案叫绝的豪情壮志;也有抱头痛哭后的长久默然。到最后,只剩下碰杯和滋滋的吮酒声。喝到月亮西斜,他们会望着星空长叹,互相拍拍肩膀,各自睡去。命运多舛的岁月,两个老灵魂的支撑总比一个人要温暖的多。
尽管公子落魄,但太阳一出,苦难与贫穷如同朝露般消失。大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快意。
公子在姥爷这里找到了兄弟般的情谊,给他游离漂泊的生活添了一抹家的色彩。他没有多大的本事回馈这位老伙计,唯有尽己所能,捡拾一些尼龙绳头送给姥爷打绳子。有时候姥爷打一整天绳,他就陪唠一整天。话朝阳,迎薄暮,大概上辈子他们是一个人吧,今生化一为二了。
公子在姥爷生命的后半程有重要的意义。姥爷渐渐不能走动,拐棍已不能辅助他的双腿,近在咫尺的织绳机也落寞了。姥爷只能瘫在床上,听着海浪声声,落下浑浊的老泪。此刻,公子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渔村,大声阔步走从朝阳里走来,嘴里一如既往地吹着牛。姥爷顿时来了精神,用棍子敲着床帮,大声骂着:“这个老东西啊,到死也改不了吹牛皮的劲。嘿嘿......”姥爷笑了,一抹阳光映在他胖胖的身子上,公子伴着嗔骂推门而入,从怀里掏出一瓶小酒,还有不知从哪里讨来的二两猪肝。龙门阵又开始了,两个老人的笑声挤跑了冬日的凛冽,春,来了,姥爷的坟头上长出青青翠草。
我站在暖阳里,似乎看到他们:一个胖胖、笨笨的姥爷,一个永远吹牛的落魄公子,互相搀扶着,走向阳光初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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