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些刻着诗意的回忆(散文)
好多年前的事,突然恍若昨日;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有些令人感动的细节,却总是会那么清晰地重现。
一
2001年初秋,我正奔波于北京,忙着走访荣成籍的两院院士,在洪涛院士家待了三天,就赶到了中科院力学研究所。所里的办公室李主任是老乡,乳山人,早就为我安排和郭永怀的夫人李佩教授相见的时间。
秋风似乎躲着北京的树木,还泛着浓郁的绿意,在中关村的“特楼”周围,秋风卖力地舞动着,树叶吹奏着低缓的秋声曲,因为这里尽管深处繁华地带,但相对封闭的环境,给了这处楼区以十分的幽静,似红尘之外的桃源,如空旷静寂的仙境。李佩教授就住在13号楼,一袭的红砖,一律的三层楼体,掩映于绿荫之中,岁月在旧楼的身上打上了斑驳的记号,只有绿色在抗拒着沧桑的来袭。我放慢了脚步,生怕在楼外就打扰了李佩教授,这一年,她84岁了。让我为难的是,我应该怎样和她来一个开场白,她是著名的“语言学之母”,我琢磨见面先说什么,感觉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别扭的,我想,我最好用微笑来问候她,因为办公室的李主任说,李佩教授永远挂着迷人的微笑。
李佩教授已经推开门,笑容可掬地迎着我入门,我嗫嚅出“李教授”三个字,算是行过见面礼。李佩教授倒是用地道的荣成腔说:“小伙子,这么深的地方你也找得到!”好像拘谨一下子被解套,我回李教授道:“云深不知处,我知教授住特楼。”特楼是中国科学院职工的宿舍区,李教授笑道,没想到你还是老北京呢。她语声柔软,就像初秋的一缕微风拂过,也拂去了我的燥热和紧张。李佩教授是江苏镇江人,长得娉婷玉立,看似不能经风,却有着瘦玉临风的美感。我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我对她的感观,是“婉约”吧,这个词又似乎没有了柔和之力;是“温文”吧,似乎无法透出女人的那种气质的美。她没有龙钟之态,轻盈地向门侧让我一步,做伸手请进的礼节性动作,我再度深深鞠躬,她扶住,爽朗地说道,我们这是干什么啊!然后一阵朗笑,笑声驻留楼道,那种相见欢的氛围一下子出来了,我感觉是走进一场精彩的话剧剧情,至今回忆起来都觉得充满诗意。我想到“天生丽质”四个字,不想说出,心中留记,我还是把我的好感和尊敬通过微笑传递给她。
我跟李教授说明来意。她静静地听着,我生怕说到伤心处,只想让李佩教授题写几个字,放在我校(荣成一中)正在建设的“科学技术教育馆”里。这个馆要将荣成籍四位院士的事迹纳入其中,郭永怀是唯一离世的院士,我总觉得因为此事而求见李佩教授,悲伤之意胜过相见欢,即使一字不说,早就铺垫了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李佩教授并未客气推辞,铺纸于案,扭开一支钢笔,端坐于桌前,思索片刻,写下八个字:以身许国,桑梓犹记。这几个字里,包含着太多的信息,她难以忘记郭永怀决然去离美国,拨开荆棘,登上游轮的那一幕。荣成一中正值五十年校庆之际,在山东省科技厅的大力支持下,建馆以记乡贤之功德,李佩教授是感怀的,或许这样一个小小的单位不能入了李佩教授的眼,我嗫嚅地说,馆小,但我们的怀念之情是深重的。李佩教授眼圈含着泪不住地颔首。在此后的交谈中,她不止一次地提及,屡赞我们做了一件可以传世的事,而且她还极力称赞我们的教育思想,说,人才辈出,不是只靠地灵,要仰仗着有“大未来眼光”的教育者。她所说的“大未来眼光”是指不要仅仅盯着课本。后来我们在设计校科技教育馆时也将这一理念写进前言,不仅是缅怀先辈,而且也成为我们做教育的方向。
二
我早就熟读过关于郭永怀与李佩夫妇远渡重洋回国效力的事迹,都是那么壮烈激昂,此时,我们的谈话应该是进入温暖柔和的氛围,于是我找了一个新的话题。
当年,也只有您,以弱小之躯,顶住压力……我感觉还是不能离开那段悲壮历史。李佩教授笑了,她说,你是要我说说怎么和永怀先生,你的老乡认识的?我点头说,是您敬慕郭永怀院士的超人才华……我未说完,李佩教授打断我的话,笑着说,可不是那样,不是那样的……真实地说,我是被他的气质征服了。是啊,那时郭永怀是在康奈尔大学任教,李佩作为留学生,常常去听郭永怀教授的关于跨声速气体动力学学术报告,确切地说,这个专业与李佩教授所进修的课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确,是郭永怀“无人超越”的学者气质,吸引了一个俊美浪漫的女性,而几堂课下来,他们就已经从相识到熟识再到形影不离。每一段幸福的爱情,总是有着绝不雷同的故事,可能这些故事没有多少精彩曲折可言,但年轻的相爱的心,在异国相逢的日子里驱走寒冷和寂寞,于是对于人生也就有了非常特别的意义。李佩教授说,永怀先生回国,一半因为钱学森先生的邀请,一半是因为“我想家”。多么轻松,化解了万里的惊涛骇浪之险,说得轻巧,却充满了艰辛。或许,李佩教授不想用“多么难”的叙述来让我震惊,但我知道,真正伟大的胸怀,从来不会标榜什么,谦逊是这些伟大者共同的品性,历尽艰险,却言如履平地;品尝了酸甜苦辣,而道滋味这般独好。当我们真切地感受以后,用不着重组他们的故事,一切都成为精彩的瞬间,甚至我们可以清晰地记住那些细节,还有画面的幸福色彩,可以反复演绎,主题都是温暖斑斓的。
因为要制作郭永怀院士的硅胶塑像,需要参考他的一些照片。李佩教授捧出几个影集,轻松地说道,用哪张你就拿去。我抬头看看她,她再次重复这句话。这都是绝版的照片,对于一个相守了三十多年的人而言,我拿走,是多么不可思议!我掏出傻瓜相机,翻拍了其中的20多张照片。
我看着李佩教授站在中科院力学所院内郭永怀雕像前的合影,禁不住流下泪水,她围着一方金黄色的围巾,腰有些佝偻了,但那种幸福感依然被唤出。
一张原色的黑白照片,算是他们的结婚纪念照。李佩教授说,那时候不兴去照相馆拍照,忘记是谁给按动的快门,就算举行了结婚仪式。她是爽朗的,不带半点惋惜,似乎他们的结婚婚礼是世界上最壮观最气派的,幸福往往不在于是否气派豪华,而是内心里的一种满足。李佩着一袭青色呢绒半大上衣,一手挽住郭永怀的右臂,面带微笑,望向远方。她告诉我,就是照这张照片之后,他们决定要回到祖国,很有纪念意义。
一张郭永怀院士手提行李箱,一臂搭一件青色风衣的照片让我一下子爱不释手,李佩教授说,如果用这张做雕像,那就拿去吧,这是他乘坐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临行前的照片,从他的目光上看,显示出毅然决然,海风撩着他的浓发,目光注视着远方,这个远方就是太平洋西岸的中国。
后来,我和制作雕像的周人倜技师翻阅翻拍的照片,一下子就选中了这一张。因为翻拍,照片的清晰度不大好,他说带回西安电影制片厂做技术处理,完全可以修复。我多次对他说,好在没有拿走那张照片,不然,会给李佩教授留下最大的遗憾,因为那个影集,就像一本书,不允许我撕下其中的任何一页。
三
李佩教授一定要我拿走一张照片,她说,人不在了,但要留下曾经的真实。最后选了一张以郭永怀名字命名的小行星的某个夜晚,他们一家三口在中科院力学所的院内留下的合影。人生难百年,但现在做的,可能会超越百年千年。这是我当时心中的感慨。
李佩教授推开了郭永怀院士的书房,示意我进入。书架并未放满整齐的书籍,而是不规则地摆着一些书页泛黄了的书籍,我明白,郭永怀从美国过来时,是不允许带走一片纸张,一行文字的。他是靠着惊人的记忆力,还原着所学,复制着那些科学的数据。就像这座特楼里的钱学森一样,当年就是靠脑袋装满了“空气动力学”资料,即使软禁,也无济于事。知识报国,在彼时,汗牛充栋的描写显然不合时宜了。李佩教授翻捡了书本捧在胸前,说,科技馆里应该有他的一些著作,这些书带回吧。我还是不能遵命,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拍下这些书的封面,做成模型。把这个意思说给李佩教授听,她说,也好,人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脑子灵,办法多。我生怕她失望,赶紧接住那些书,重新放回书架。
郭永怀院士于1968年因飞机失事而牺牲的,这个痛,对于一个国家,岂止是满目疮痍的伤痛!对于一个和他朝夕相处的妻子,又是怎样的剧痛,这种剧痛,到我踏进这间书房,已经30多年了。有人说,痛,可以抚摸着,疗伤去痛。但这些都无法适合李佩教授,她要用如旧的温暖来镇痛忘痛。
李佩教授用手抚摸着搭在座椅背上的一件西服,笑着对我说,这是他生前坐过的椅子,一切都如三十年前的样子,这间西服,是他最后一次离开书房到大西北去而没有带走的。他总要留下一件衣物,告诉李佩,他出门很快就回来的,有衣服为证。但这一次,这件西服,成了遗物,永远等待着他的主人,也只有郭永怀才可以穿,这件西服也正是当年从美国登上邮轮在左臂上搭着的那一件。平时,李佩教授用塑料纸包裹着,以绝尘埃,当然,也包含着不能玷污之意,一种伟大的精神,是可以超越时空的,一件遗物可以慰藉最亲的灵魂。
站在郭永怀院士的座椅前,李佩教授似乎走进了当年二人相处时的时空。她目光顿时充满了惜别之意,叙述起第一次郭永怀离家奔赴大西北参加两弹实验的情境。
她问他,这一次要出一趟远门。去干什么?郭永怀牵住了李佩的手,有些不舍,嘴唇嗫嚅着,我是去……去大西北给我的学生上一次“大漠飓风”野外观摩课。李佩想到的是郭永怀研究的“空气动力”学,便信以为真。又问了要几日才回京,郭永怀没有回答她,而是把李佩拥到胸前,以临行前的体温来温暖李佩的心。
李佩看着我,面容有些赧红,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有多么傻,我还以为他的“风洞”实验一定要搬到大西北呢。是啊,去干什么,这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也是纪律。所有的误解都成了美好的故事,也成了别样的浪漫,这种浪漫可以超越时空,一直支撑了一段最纯真静美的爱情。
1968年的最后一次离开,那件西服没有来得及穿,李佩教授曾捧着西服赶到楼下,而他早已不见了影子。李佩说,没有想到,他走得那么急促,还来不及跟我道一声“安”,“安”这个字是书面语,但一直是他们夫妇分别时的口头语。这一次的分别,是郭永怀主动说出要去西北干什么,他说,差不多了……这次我是要去种一株大漠之花!李佩教授回忆说,她此时差不多也大约知道这个“大漠之花”是什么花了,彼此都不想挑明了说,因为纪律,因为机密,也因此给了二人一段最神秘的相处时空。是啊,郭永怀院士就是要在大漠播种一朵原子弹之花。李佩教授记得,郭永怀曾经对她有过许诺,等花开时一定拍下一张照片,作为礼物送给她。但她没有收到那朵花的照片,而是郭永怀院士罹难的噩耗。
李佩教授反复叮嘱我,这件搭在座椅上的西服,还有这张柞木面写字台就送给我校建设的“科教馆”。如果,我搬走了这些英雄最后留下的遗物,会是怎样的残酷?我呆呆地站立着,晃着头,摇着手,做出拒绝的表示。
四
搬走?那是把李佩教授睹物思人的可能割断了,那是把郭永怀院士生前留下的最为宝贵的信物偷走了,那是夺走了李佩教授晚年时唯一可以温暖情感的记忆,如果那样,我知道,我就是一个斩断岁月赓续的刽子手……
最终,我从李佩教授那里只带走了能够表现他们夫妇爱情和反映历史进程的翻拍照片,那件西服,还留在那只座椅的背上,我希望李佩教授在剩下的时光里,可以天天抚摸这件西服,可以每天唤起她与郭永怀院士最温情脉脉的回忆。负责制作郭永怀院士硅胶雕塑的周人倜经理,被我讲的故事感动了,不再坚持索要“原件”的想法。他从西安的旧货市场上购置了西服、皮箱、皮鞋、围巾、眼镜等物件。我将制作好的郭院士的雕塑拍了照片寄给了李佩教授,但我故意不留下我的联系方式,因为我不想让一位比我的母亲年龄还大的老者提笔生悲,往返书信,徒增思念。我找到郭永怀院士的侄女郭淑娥老师,反复观看揣摩雕塑,不断修改,努力做到形神兼备。我知道,这张雕塑照片,已经会让李佩教授彻夜难眠了,如果可以淡忘,我真希望这段往事从李佩教授的记忆中消失,因为我勾起了那段岁月的沉痛和无奈,如果李佩教授认为我言重了,只是人生的遗憾,我的心会平复很多。
诗意,不仅仅属于明月辰星耀夜空;诗意,也不仅仅是风月无边艳花绽蕊的美好;在人生的岁月长河里,最美的回忆总是充满着诗意的,院士的风采依旧,一直与岁月长存;失去最亲的人,还活在最美最浪漫的爱情里的人更是最富诗意的人。20年前,我是去阅读一首诗,阅读一个诗意充沛的老人,因为我至今还把那段记忆留在了最美的诗意里。
原创于2021年9月8日,本文应市政府征文而作。2021年10月15日发表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