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过往一去难再寻，但定格在光阴里的相片儿，却影现着已逝年代里的物像，讲述着每个生命在场的故事。
　　 手头这本镶嵌着一百多张儿女、姐妹、爹妈、老师、学生、朋友的相片儿，每张相片都有各自独特的底色、背景和气味儿。一张一张翻阅，似乎在捡拾那些散失在记忆中的如歌如诗的画片，看得让人发痴、发笑、泪目。尤其是几张相片，更是沉淀着特有的浪漫和温情。
　　 外公和外婆的一张黑白合照，虽看不出年份，但黑与白这种最朴素、最单纯、最有生命力的色彩，却给人以庄重、柔和、安宁的感觉。相片中的外公外婆看起来约四十岁，都穿着粗拙的黑灰色棉袄棉裤。戴着火车头帽子的外公，像极了电视剧巜老农民》中陈宝国饰演的外号叫“牛大胆”的农夫形象，一身的黑土味儿，微促的眉头，沉实的目光，给人厚实、帅气、倔强的印象。包裹着头巾的外婆那满月似的白脸盘却透着淳朴秀色，尤其是外婆那双羞郝中带着喜气的双眸，含着某种清澈的期待。
　　 据母亲讲，这张照片是外公冬闲时和外婆掮着山货来到镇上粜卖后，在镇上的照相馆拍的相片，这是他们走出秦巴山区来到关中平原秦岭北麓落户的纪念。如果外公当年没有魄力，对家庭缺少担当，如果没有外婆柔韧果决的响应相随，他们是不会一副挑子担了全部家当，携儿带女翻山越岭远走他乡求活路的。即使生活再艰难，日子再苦累，也难以抹杀他们骨子里的浪漫。这是外公外婆生前唯一的一次合影，被小舅收藏着，作为念想，留在后辈人的记忆里。
　　 这些年，姐妹们与父母的合照并不少，但童年时的一张老照片，却让我生出特别的情思。相片是母亲二十多岁和我们三姐妹的合影。照片中，母亲怀里抱着蜷着发卷的尚不会走路的胖丫头三妹坐在椅子上，三妹的黑葡萄似的眼里还噙着泪花。六岁的大姐和三岁的我站在母亲两侧，大姐和我都穿着小碎花布衫松紧裤和圆口小布鞋。大姐扎着整齐的小辫略歪着头，脸上带着娇媚的笑涡儿；我的头发披散着，只在头顶扎了个小桃尖，也许因为紧张害羞，我的双唇紧闭着，双拳紧攥着，细眯眼有些好奇地望着前面。母亲穿着深色花妮布衫，一条乌黑的粗辫子醒目地搭在胸前。她略仰着脸，启着唇，露出些微的笑意。能看出她眉间浅浅的川字纹。
　　 记忆中，母亲在三十岁时，已生了五个女儿，她因养不出男孩而性情压抑，而天性要强的她却并不因生了女娃就看轻自己和女儿。她在下地挣工分，早起晚睡做家务的间隙，学会了裁剪缝纫织毛衣，总是把我们姊妹收拾得齐齐整整，把两间小土屋拾掇得井井有条，把锅灶和桌柜抹得干干净净。她和父亲白手起家日子过得并不宽余，但她凭着勤快能干和精打细算，九零年竟然成了我们队上第一家买彩电的人家。姊妹们童年都有照片留下来，这都归功于我的母亲爱生活，疼孩子，懂得在寒素的日子里留存一些美好。
　　 我结婚后在婆家拍的一张全家福是彩照，是妹妹在我家走亲戚时用傻瓜机子拍的。说它珍贵，是因为它是奶奶除身份证之外在世间留下的唯一影像。相片里，奶奶头顶褐色帕子坐在藤椅前，瘦瘦小小的身量显得单薄却坚挺，她笑得祥和而天真；婆婆穿着湖蓝色的印花对襟褂子，公公一身簇新的灰黑色的衣裤，他们站在奶奶左侧；穿着红底白花格子西服的我和穿蓝色西装的老公站在奶奶右侧，穿米黄色风雪衣上大学的二弟站在父亲和哥哥身后，三弟也许串门耍去了缺席。一家人都笑着，但都笑得浅淡恍惚。
　　 老中轻三代人中，奶奶是个苦命的女人。她是从渭北逃荒来到周至，做了南山坡嗲这家人的媳妇，很少回老家去。年轻时只生了一个孩子，却在刚满月时抽风死掉了。后来抱养了一个多子家庭的男婴抓养成人。给儿子娶了亲，儿媳一连生了三个孙子，老太太看到家里人丁兴旺，心劲儿特别足，经常跟爱耍钱的丈夫吵架。别看她身量小，却是田里家里的好劳力。我刚结婚那阵子拙于擀面，面对一坨老碗口大的一团面怵得慌，七十多岁的奶奶就操起擀面扙，奋力抻搓揉碾咚咚有声，不一会儿，一案板白布般平展筋道的纸面就铺在案上，令我十分惊叹！听老公讲，奶奶特别勤俭持家，院里五月的梅杏、八月的核桃、酥梨、柿子，她都会拉着架子车驮着篓子去路边摆摊儿，挣些小钱补贴家用，留着给几个娃子娶媳妇用。几个孙子都是在奶奶的炕头上长大的，她一见到孙儿从外面回来，就跟见了宝贝似的两眼放彩，忙忙地打开箱子，啥好吃的都留给小子们享用。她把一生的心血都浇注到儿孙身上，直至油尽灯枯。老公说，直到老人去世多年，他都忘不掉奶奶打开箱子时那扑鼻的果香味儿。
　　 眼前的这张全家福是刚拍的艺术照，终于了了我这辈子没穿婚纱结婚的憾恨。专业画妆师、摄影师和电脑精修技术的完美结合，让我这相貌平平的中女重返青春，儿子女儿如玉似花自不必说，单说着婚纱穿旗袍的我，朱唇粉面，眉目青黛，无比恬静温婉地挽着老公，笑意盈盈地冲着未来憧憬着或回味着什么！那气质，那风韵，简直光彩照人，连我都有些惊艳恍惚！眼角的鱼尾、额头的皱纹、鬓角的霜华、嘴角的黑痣都被精心抹去，这还是我吗！定睛细看，可不就是我，被瘦身塑形美化的我。老公也是风度翩翩气宇不凡，只是他那头青丝染霜白的硬发，藏着岁月的风尘浸染的痕迹！翻阅着几十张不同造型的相片，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终于有了一帧伉俪情深的合影。想起自己作新娘子的那天，我的眉眼里并未溢出幸福的憧憬，而是藏着一份忐忑、羞涩、期待和迷茫。那寒素的嫁妆撑不起女儿的荣耀，那俭朴的婚宴也不值得竞夸。没有手饰，没有婚纱，没有浓妆艳抹，素颜的新娘子即使有点委屈不甘，也只能藏起穿旗袍戴珠翠的美梦，寄希望于未来！等日子过好了，一切想必都会有的！
　　 几十年的尘世婚姻路，在烟火漫卷的琐碎平凡中，我们夫妇彼此包容理解，共同承担、经营、呵护，才有了今日全家福中那美好的留存。这厚厚的一本相册，是人生路上我们收藏的点点滴滴的记忆，闲时慢慢看细细聊，一种甜蜜混杂着惆怅的思绪，总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