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时朋友发来一条微信“你有没有发现路上有好多好多小飞虫，就往人衣服上扑，还不好弄掉，一碰它就粉身碎骨了，身上就留一块黑印。”
　　 看到信息睡意全无，深秋的风不同往日那样温柔，我掖了掖盖在身上的毯子，思绪跟着朋友说的小飞虫竟联想到了一个人——虽然我也不知道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直接的关联。
　　 她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母亲看着外面白皑皑的大地，想到自己的宝贝将来有一天披上洁白的婚纱，踏着坚定的脚步奔向自己的白马王子时，也必然像那飘落的雪花一样义无反顾、坚韧美丽，便给她取名为齐佳雪。她的确如母亲所盼望的那样出落成了敢爱敢恨的开朗女子，这天，她也终于披上了洁白的婚纱。化妆间里，静静等待典礼开始的佳雪眼里满是紧张和期待。我绕过硕大的裙摆，走到侧面拍拍她的肩膀，看向镜子里美艳动人的她。“亮，”她轻轻唤了我一声，随后两行热泪划过脸颊，我知道她为什么哭，也只有我知道她内心的苦。
　　 两年前，她经人介绍认识了许凯阳。起初，他们在微信上互加了好友，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佳雪就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许凯阳。我问她爱他的依据是什么，她说：“我说不明白，反正那感觉是对的，我就是喜欢。”也对，凡是有所依据的爱都是经过权衡利弊的，也只有这种无厘头的爱才是纯粹的迷恋，但也是极其致命的，因为我发现这时候的佳雪毫无理性可言。
　　 许凯阳并不主动，甚至有些冷漠。佳雪拿起手机，在对话框里反反复复的尝试编辑各种信息，“干嘛呢？”“吃饭了吗？”“起床了吗？”“睡了吗？”输入——删除，删除——输入，这样来来回回几十回合后，终于鼓足勇气，选择其中一条看似不经意的信息点击发送的那一瞬间，她的胸腔里像有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兔子焦急地横冲直撞。她像烫手的芋头一样把手机扔在一边，因为一股羞耻感猛地向她袭来，她害怕对方的回复让她不知所措，更害怕对方的不回复，那会让她坐立不安。她用眼角一遍遍地扫着床上的手机，可当手机屏幕亮起，微信提示音伴随着两声震动想起来的时候，她的心脏又一阵猛烈地跳动，甚至让她感觉喉咙被人扼住一般呼吸急促，她忐忑不安地拿起手机，快速解锁阅读消息，“上班”“吃了”“没起呢”“要睡了”，永远都是这样的回复。她傻傻地看着消息笑，当我这个旁观者愤怒于对方的敷衍时，佳雪却深深地陷在满足中，这让我更加不忿。
　　 她把手机提示从以前的震动状态调到最大铃声，24小时不离开自己的视线，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边上，生怕睡着后错过对方的消息，可是真当对方发来消息时她又很少第一时间翻看，她可能想装得满不在乎吧，这种自欺欺人的勾当她干的可不少。比如，故意发一些看似潇洒的朋友圈，权限设置为仅他可见，再比如聊天时尽量多发表情包掩饰自己情绪的波澜。
　　 佳雪害怕过分地热情会让对方厌烦，于是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思念，每天只敢主动发一次消息，剩下的时间里，她就一遍一遍翻看两个人短短几页的聊天记录。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实在想不通平时骄傲大方的一个女孩为何变得如此卑微，她告诉我，“你还没遇到那个人呢，你不懂。”谢天谢地没让我遇到！
　　 时间来到五月，单位有劳动节的四天假期，我不知道她花费了多少心思才争取来了许凯阳同意与她出去游玩。一路上两人相顾无言，终于到达了景区，人很多。许凯阳排队、买票、规划游玩路线，佳雪没心思管这些，她有心事。看着别的情侣都牵着手有说有笑，可他们俩之间的氛围却像严冬那样冰冷刺骨，她强忍着泪水站在人群外，她不敢说话，她怕许凯阳烦她。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跟在许凯阳后面游玩了半天，快到中午时他们来到了鬼屋门口，佳雪无心观察四周事物，也不存在对鬼屋里阴森氛围的恐惧。正在这时，许凯阳突然伸手牵住了她的手，佳雪感觉到浑身经历了一次强劲的电流，她激动的想要欢呼雀跃，想要摇臂呐喊，想要手舞足蹈，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来自许凯阳对于她狂热爱意的回应。她醉了，幸福来得太突然，可是又那么实实在在，她觉得她成功了。她顺势把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抱着许凯阳的胳膊，她担心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流逝掉，然而这幸福随着鬼屋的尽头真的就流逝掉了。看着许凯阳借着看手机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抽走被抱得紧紧的胳膊佳雪悔恨不已，“佳雪你这个混蛋，干嘛那么主动，看，惹人烦了吧！”心里这样想着，但是没敢表露出来，脸上尽量表现出波澜不惊。哎！两个喜欢伪装情绪的人，老天就不该安排他们相遇。
　　 晚上，两个人沿着湖边踱步，郎才女貌，花前月下，原是世间最浪漫的场景，佳雪盼着对方还像白天那样拉起她温软的手，可是许凯阳没有。走到一处路灯坏掉的昏暗角落，佳雪盼望对方停下脚步拥抱她，甚至俯身亲吻她，许凯阳没有。
　　 回了酒店，两人和衣而眠。
　　 躺在床上，佳雪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顺着眼角淌到酒店洁白的枕头上，浸出一圈圈深色“地图”。“原来他是这么讨厌我啊！”哭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她便沉沉睡去了，梦里，许凯阳站在她面前，深情款款地望着她说：“傻子，你要怎样才能明白我的心啊，我怎么舍得玷污你呢？”早上醒来，沉默、冰冷，一切如旧。佳雪无奈地冷笑了一声，自嘲道：思春啊你！
　　 三天的旅程转瞬即逝，期间，佳雪内心的波澜远比他们观赏半天又没坐的过山车曲折。许凯阳把佳雪送到了住处，自己准备坐车回单位，佳雪想说她舍不得他走，可是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呢，如果她真的说出来就好了。“我送送你吧！”千万不舍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不用了，我自己走就行！”许凯阳啊许凯阳，你什么时候能不对她客气了呢？你是铁石心肠吗？佳雪那滚烫的内心你真的浑然不知吗？你果真那么讨厌她吗？那鬼屋里牵手的动作和梦里表达的君子言行又怎么解释？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佳雪都沉浸在旅途的甜蜜里无法自拔，我说你忘了他的冷漠了？“你懂什么？这才证明他是正人君子，证明他足够尊重我，我们才认识三个月而已，以后他会对我越来越好的！”老天保佑！
　　 五月二十这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情侣们甜蜜表白的情人节，在所有女孩心里，任何一个节日都应该被重视，在她们心里这种仪式感不能缺席，这是最好的证明爱与不爱的途径。虽然很多男生接受不了这种极端的思想，在他们看来，平时的细水长流才是值得追求的，可是女孩子怎么可能那么理智呢？尤其沉浸在爱情里的女生，一个节日的惊喜抵得过平日里的万千不是。佳雪从早上便开始等待着这样的表白和惊喜，她想，哪怕许凯阳单单发过来“节日快乐”四个字她都知足。惊喜和礼物，甚至陪伴她根本不敢奢求。时间来到下午五点，这期间，佳雪翻看手机无数次，因为她不甘心自己的心心念念连一句表白都换不来。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五点半，同事们纷纷下班。
　　 “下班去哪儿啊？”
　　 “和我男朋友吃饭去。”
　　 两个同事云淡风轻的对话击垮了佳雪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她感觉身体被强大的电流击中一样瞬间绵软无力，她果断地掏出手机写下这样一段话：
　　 许凯阳，等了一天你的消息，最后等来的不仅是越来越深的失望，还有写下这个短信的勇气。你就那么讨厌我吗？我决定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只盼你能找到一个比我优秀的、你喜欢的姑娘。
　　 点完发送键，佳雪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嚎啕大哭起来。是啊，她丢了许凯阳，那个她深爱的人，永远不可能属于她了。心脏剧烈的疼痛伴随着内心的绝望一点点吞噬着这个傻姑娘，不知道那天她哭到了什么时候。
　　 许凯阳没有回复。这让佳雪的难过增添了一份耻辱。她想：难道我不配一个正式的道别？这段感情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开始又不明不白的结束了。很长一段时间，佳雪都过得浑浑噩噩。直到父亲出车祸去世的消息传来，彻底霸占了她所有的精力，她忙着处理后事，忙着和肇事司机打官司，忙着伤心，忙着接受自己变成了孤儿的事实。亲戚朋友纷纷着急把这个无家可归的行尸走肉嫁出去，因为他们觉得，嫁了人她就有家了，有了家她就不难过了。
　　 齐佳雪没有反抗，按照亲戚的意思答应嫁给他们介绍的人。
　　 “我知道近来你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我不能给你优越的生活，跟着我你会吃很多苦。你现在的选择是对的，他人的确不错，家境也好，你会幸福的。放心，以后遇到任何事都有我在。我更适合换种身份守护你。”——时隔半年，许凯阳发来一条这样的信息。
　　 佳雪顿觉天旋地转，她看着信息忘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忘记了对许凯阳的恨，忘记了未来婆婆对她一次次的下马威和话里有话的羞辱，忘记了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更忘记了自己是几天后的新娘。她甚至忘记了呼吸。
　　 当我扶起从椅子上缓缓倒下去的佳雪时，只见她脸色白的吓人，我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努力地大口大口吸着气。这个苦命的姑娘，被命运捉弄的还不够吗？
　　 她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出神，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高兴许凯阳的深情？还是难过这个深情来的太迟？她没有再闹，安安静静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几天后，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想法，她说：“我没什么好难过的，至少我知道了许凯阳不是不爱我，说到底不是我一个人的意难平，我听从命运的安排。”我开始更加心疼眼前的这个姑娘，她本是最善良、最阳光的女孩，可是被命运先后夺去了爱情和亲情这两个她最看中的东西，如今的她眼里没有了光，只有无奈和妥协，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帮她逃离困境。
　　 我找到了许凯阳，我开门见山。
　　 “你爱不爱她？”
　　 “爱。”
　　 “那你干嘛当初不理她。”
　　 “我给不了她好的生活。”
　　 “你觉得她现在的生活就是你说的好的生活？你不知道她婆婆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她不喜欢那个男人？”
　　 “他们家境富裕，她不会受苦。”
　　 “你对幸福的定义就是有没有钱？”
　　 “物质基础是幸福生活最基本的保障。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我已经不想再和这个畜生理论了，因为我坚信，再听他说这些狗屁道理我一定会动手打人，我迅速逃离了现场。
　　 婚礼当天，许凯阳没到场。佳雪在众人的指示下完成了仪式，她的婆婆全程乐开了花，自己高中学历没有工作的儿子，娶回了听话顺从的人民教师，这足够她在众人面前骄傲自满。婚后的生活佳雪从不向任何人谈起，包括我在内。我只知道从不争名夺利的她开始努力工作，疯狂加班。我们以前常有的聚餐她也再不参加，每次当我问起她的生活状况，她都用“挺好的”搪塞我。
　　 有一次她在写东西，我走到她身后，轻声问她：“许凯阳现在怎么样？”她立马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向我，眼里泛着泪花，随即紧紧地抱着我，把头深深埋进我的臂弯，我只能摸摸她的头。许凯阳拒绝了他父母拜托村里人介绍的所有相亲对象。佳雪从来不对他讲在家庭中受的委屈，但是许凯阳对于她的格外的关切让他猜到了一切，于是他告诉她：“别怕，我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我会一直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守护着你。”父母相继离世后，佳雪觉得自己的心里破了个洞，她想方设法去填这个洞，可是她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但是许凯阳的再次出现帮她填满了这个洞。他把曾经欠佳雪的温柔一点一点还了回来，成为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他们的感情不再是单纯的相互爱慕，而是上升到了亲情，他们彼此守护，彼此取暖，彼此承诺，彼此信任。他们是彼此身上的血肉，是各自心里横着走的人，无可替代。
　　 佳雪脸上的笑容慢慢回归了，她开始试着接受努力进步的丈夫，我也终于放下心来，这个被命运捉弄许久的姑娘，终于被温暖包围了。
　　 斜阳落在我身上鲜黄色的毯子上，一只小黑虫停在上面，正要掸去时想到了朋友说的话，“一碰它就会粉身碎骨”，我收回了手，随即打开手机百度搜索：小黑虫为什么喜欢落在人的衣服上？
　　 得到如下回答：这属于昆虫的本能，因为昆虫都有趋光性和趋花性。它把人穿的鲜艳的衣服当成花了。
　　 小小的昆虫都会为了温暖和花朵义无反顾，即便有可能会为此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因为它奔赴的是心中的天堂。
　　 我终于明白了佳雪当初为何那么卑微的爱着许凯阳，那是她的本能——寻求幸福的本能。我也明白了许凯阳为什么用那种极端的方式对待佳雪，那也是他的本能——一个男人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的本能。
　　 “下次再有小黑虫落在你身上你就别弄掉了，怪可怜的。”我给朋友发完这条信息，准备起身关窗。我轻轻掀开身上的毯子，发现小黑虫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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