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岁寒岁寒碎碎寒(散文)
一
窗外高大的臭椿树还算茂盛,盛夏时遮光蔽日我行我素的轮廓还在。那些繁密萋萋的绿都成了半黄残叶,像一片片麻脸的病小妖,在枝杈上吊挂着,可怜兮兮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个个呈现出惶惶不可终日的惨样。面对这种令人厌恶的破败景象,不知道是该诅咒谁?是寒风,还是树种?这棵树就像个不明事理的穷书生,在初冬的日子里,兴叹九原,属怀千载,把自己弄得愁眉苦脸不快活。
晴日里换个角度看外景也还好,盛夏的炽热恍惚昨日,眼界处还是光灿灿的艳阳高照。左边高大的银杏树豁然间有绿有黄,右边那棵稍小的银杏树已经全黄了,却更加好看——秋高气爽的样子全凭它们添彩助兴了。人们发现,只有这种高大挺拔的树黄了,才能在寒风凛冽的初冬,对得起梦境里树声立德,佐世匡时的宏伟蓝图。
阴雨天的初冬,寒冷就十分加剧,天昏地暗的景色让人产生了无名的愁郁。我的眼光就停留在窗外那棵知冷知热的臭椿树上,它就在那两颗银杏树中间偏右,在一些人眼里,这棵树是不明事理大煞风景的另类,为初冬的绝美景色添乱。然而,春江水暖鸭先知,初冬骤寒臭椿树也知,看着这棵树的枝头日渐凋零,冬天的感觉也愈加深重,再不能沉浸在银杏树金灿灿的外相中迷蒙了——要添衣加被,准备过冬的各项准备了。
童年记忆里最难熬的就是初冬。实在想不通地球怎么会是这样,把人们从短暂的温暖幸福之中硬生生拉出来,再投入长达半年的寒冷冬季苦挨。纵使有飞雪助兴,终究气难平。初冬就像是萧瑟记忆里的虐梗之门,痛彻心扉,没有好印象。那时节人们开始购买成捆的大葱,成堆的大白菜、萝卜、土豆;还要买煤炭、购烧土、打煤膏、支炉子、架烟筒……直至在家里也冻手冻脚,难以忍受时,才能点燃取暖的炉子。那年份的大多数人家都贫穷困顿,能省则省,能减则减,不到万不得已时,舍不得再增添生活中的开支靡费。
家里稍有温气,便能伸出手来做事。我那时的理想很多,都与温暖有关,有一个愿望就是将来长大了,发明一种永远也用不坏的烟筒,不用隔一两年就要再重新花钱购置,这样就能为家里和全人类节省开支。童年火旺,理想远大,尤其是在激灵打颤的深冬寒夜。参加工作后住单身宿舍,做过冬的准备时,我还会用碎麻头和黄泥套炉子,肚大口小,火旺暖和。这手艺源于童年的初冬记忆。
直到有了暖气,冬天依旧是储备大白菜、胡萝卜、山药蛋。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初冬,我去北京出差,坐在出租车上就接受了一次理直气平的时事启蒙。北京的出租车司机知识面广,知道的国家大事多,在皇城根边上生活就是不一样。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司机一路上颇有风范地给我神侃:政府计划不周,北京的大白菜生产过剩、卖不出去,成了积压货,新鲜的大白菜堆满了北京城大街小巷的蔬菜站,还在黑板上写上“爱国菜”几个大字……买不买大白菜似乎成了爱不爱国的醒目标志。
我从他嘴里还知道了,北京市政府因此还紧急动员全市各机关、学校、工厂和部队购买、贮存大白菜,每个单位都分配了购买大白菜的指标。有的单位把大白菜买回去当作福利分给职工;有的单位是职工买了白菜后可以报销;有的单位超额完成了任务还受到表扬;有的单位干脆买了许多大白菜堆在篮球场四周,谁家想吃就自己去拿,不用花钱,也算是一项冬季福利。广播电视都在宣讲大白菜营养实在是太多了,常吃对人的身体大有好处,号召人们都来买“爱国大白菜”。报纸上也连载各种新奇的大白菜做法——“佛手白菜”、“荷花白菜”、“糖醋白菜”、“蒸酸白菜”、“烧熘白菜”……
自从这次全民买“爱国菜”的运动,北京大白菜的地位严重下降,人们开始低贱并疏远了这个昔日的当家菜。全国也一样,吃大白菜就像忆苦思甜里的苦,土气不时尚,人们开始摒弃昔日那些养命菜,以追逐洋名词的新菜种为荣了,例如西兰花。那时的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人人心里都祈盼国家更好,但大家都忽略了一条千古遗训——江湖路远,不知道哪片云彩有雨,哪个初冬骤寒。
后来有了大棚菜,一年四季都能吃到各类新鲜蔬菜,虽然有些产品有催熟剂,农药残留,甲醛防腐保鲜等恶劣现象,但情况也在慢慢好转——市场经济和法律的健全,会让优胜劣汰的机制产生作用,让人们可以吃到买得起的各类安全美味食品。据说,以前有一个老干部临终前提出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想吃一根黄瓜,但大冬天的从哪里去找啊?有钱有权有势也不行,只能抱憾驾鹤西去见老祖宗了。
摸着良心说,今天的人们还是幸福了许多,至少每一个寻常人冬天都可以吃到嫩黄瓜,这是一个时代的明显进步,源于拨乱反正。
二
少年时初冬的记忆很多,写作业冷得伸不出手是一个。晚上睡觉钻被子也是一项严重的思想斗争——进,还是不进?咬着牙进了被子还要用体温暖好大一阵,钻在被子里,嗨呦、嗨呦的浑身打颤……那年头给别人暖被窝是积德积善的壮举,需要爱心。早晨出被子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没有三分奈何钻在被窝里就是不愿出来,初冬的日子真难熬。直到我的孩子出生后,还是延续我的那些初冬记忆,她在暖气未热前,写作业也是伸不出手,进出被子也是一件困难的事……
有一年我去商场转悠,忽然发现有一种电暖器,是香港的一个品牌,产地是深圳,这是个新鲜事物。那年我就反复斟酌买了一个电暖气,就是想让孩子做作业能伸出手,进被子也不发愁……结果,效果奇好,从此奠定了我对新事物的热情追逐习惯。我深深体会到:生活中,只要有一丝丝温暖,就能让人们对新生活充满感恩之心。
过去国家也穷,一切都是提倡勤俭节约,缺电停水是常态。我住的宿舍楼电线都是2.5平方的铝线,电器的功率大一些就会烧了保险丝,那时我就买了一卷适合的保险丝,一旦烧断了就去换上。一天晚上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一个披头散发歪嘴斜眼的年轻女人站在门前,吓了我一跳,以为遇上了鬼。惊骇之余,才知道是对门女邻居一人在家时,用电热器洗澡时没电了,只能衣衫不整,呲牙咧嘴的求助于我,想让我帮忙换一下保险丝,以便冲洗她满身的泡沫和污垢,回光返照。
那些年,有人家偷用大功率电炉做饭取暖,就把自家电路的保险丝换成铝丝或铜丝,结果就把一个单元或一座楼的电闸烧坏了,造成整座楼断电黢黑一片,像个鬼楼。我去现场看过,被烧坏的电闸那面墙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像个狰狞怪兽,十分骇人。一个不守规矩的人为了一己私利,就能让一座楼的居民为此而付出代价。这能怪谁呢?是社会,还是人品?
后来商品房的电线都是4平方的铜线,电表的功率也大了几倍,人们无论是用什么家用电器,都可以不跳闸了。当然大型的高耗能电器还是不能一起使用,这需要一些相关的电工知识——既要随心所欲,还要不逾矩。隔三岔五停电停水的日子虽然已经远去,但谁知道它会不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啊!社会达尔文主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法则,一直都在人们的心头萦绕。
穿衣服也有了很多变化。不是以前的那些单一材料,各种合成纤维非常好,耐用结实,功能性强,保温透气,舒适宜人。
卫生间也增加了洗澡功能。这在以前,是市里的常委楼才有可洗澡的卫生间,现在的普通人家都有了,人们的生活质量普遍提高。
睡眠用品的被子也是多种多样。丝绵被、羊毛被、大豆纤维被、鸭绒被、鹅绒被……这些被子的材料不寒凉,人们再也不用为初冬钻被子而发愁了。
取暖的变化也很大,煤糕模子和铸铁炉子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消失了。我童年的伟大理想——发明一种耐用的烟筒,也被暖气、空调替代了。
消失的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包括那些不得人心的陈规陋习。现在如果有人鼓吹回归原生态,再回到那时的生活重做彻骨寒的旧梦,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有一个能深入人心的理由就可以。比如回归大自然,到终南山修身养性……或者居心叵测,不怀好意,别有用心地撕裂记忆,蛊惑世人。对此,善良的人们要提高警惕,千万小心——这是初冬的预兆,更寒冷的冬天即将到来,即使墙上挂满了虚张声势的常青藤。
今年的初冬异常,阴雨连绵多日,居然有水库大量泄洪、堤坝决口,到底淹了多少地方,灾情有多严重,不太清楚,只是看着网上零星透漏出的信息,感觉事态不小,心中暗暗诅咒这个骤寒奇冷的初冬。
然而,这个初冬格外发威,家里比外面还冷,人们都盼望着早点送暖气,政府也发出了消息,说是全市热网系统提前二十天开始准备工作,保证下个月按时供热。我住的这个小区是提前六天供热了,两天后又停了,看到院里又挖了一个大坑,好像是去年新埋的管道漏水维修。唉,这种事情是年年有,三九天还停暖气呢,也是管道漏水需要维修,这些年的工程质量真是没法说。怪谁呢?
三
这二年冬季供暖工作不错,准能提前一两天让我家里的暖气热了。以前就不行,必须要推后一两天才能有暖气。这是一个操作方法问题,就是玩文字游戏的惯例。比如,政府规定的十一月一号供暖,以前是十一月一号热网系统开机,然后调试升温送热水,貌似符合规定。但市里输热的管道长啊,人们居住的地方有近有远,近的推迟一两天,远的就推迟更多了,那时的电视新闻报道里经常是某小区暖气不热,把老人冻得哭。
不过,集中供热还是不错的,不仅环保,基本上还能保证供热。以前各单位自己烧锅炉供热的水平就差异很大,遇一年就不错,遇一年就不行,就看当年供暖承包人的良心了。政府为此出台了规定,供暖温度必须要达到十八度,可以有正负两度的误差,那些供暖承办人就纷纷往低差两度,就是十六度,把人冻得不行。人们提意见了,这些人说是按照国家规定,还理直气壮地拿个温度表到家里测量,简直坏透了。现在这种情况没有了,而且是温度向正能量提升,可以达到二十多度,这就是一个服务的理念提升问题,不是那种玩文字游戏的小聪明。
所以我说,国家要进步,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执政理念的设计,制定好各项事物的规矩,就要真正按正确的方向操作,不能摆花架子,更不能缺了家教,坏了良心,让时代进步的空间缩小。一切向钱看,再给予佞人施恶的机会,就能让一些人的良心泯灭,甚至干出伤天害理的事还合规合法,振振有词。历史上各行各业都存在这种事情,都在利用专属的特权为自己牟利,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读者自然心知肚明,感同身受。
制度好了,就能遏制人性中的恶,仅凭道德和良知是靠不住的。盼青天大老爷施恩降幅,就像原始人的靠天吃饭,遇上个风不调雨不顺,就算是倒了大霉。好制度没有切实能落实的规范操作,也会前功尽弃,有点权力的人就会钻空子,不惜顶风作案丧尽天良。被破坏的制度让许多生活中的寻常问题,看似近在眼前随处能遇到,但又远在天边难知暗处的究竟。明明是大路朝天的民情天理,却指示“此路不通”要另辟蹊径,顺理成章的事情就成了莫可奈何的绝物。
走在街头,看到很多与我们擦身而过的人,这些贴近我们生活的芸芸众生,离我们那么近,仿佛又很远,可能他们来自大山的深处,来自偏远的穷乡僻壤,身上隐藏了努力的疲惫不堪,祈望得到心灵的关注……他们现在或者在某个单位工作,或者是灵活就业人员,或者是慢就业的大学毕业生,或者是低到尘埃的待富者……也可能就和我一样,是尘间的一根可有可无的小草,在初冬的寒夜里瑟瑟发抖。
一些人历经了春夏秋冬的无数坎坷,在这初冬的季节,依然是孤独无助,前路依然还是无边无际的苦难。他们是我们的亲人,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骨肉同胞……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我们有无尽的共鸣,也有无声的哀痛。物伤其类,人同此心!
突然想起百年之前的“梁济之问”——这个世界会好吗?新旧交替,总要有人来表现,亦如初冬的大树。初冬过后是漫长的苦寒,在这个惊遽的时刻,总要有人去承担迎接春天的使命,亦如初冬的那些树。虽然生命就是一个负熵的过程,万物终将归之于虚无,但生命要坚强,灵魂要干净。
我窗外的臭椿树,有顽强的生命力,种子带翅,能够飞到较远的地方,见缝插针而能茁壮成长,但常被人称为无用之材。这种“樗栎庸材”如今却成为了世界上许多城市主要行道的树种,许多国家把它称之为“天堂树”。同一个树种,易地而神异。
无论何种宗教,都把天堂誉为花园,我的窗外就是一个小花园。以前这里有规划者刻意种植的绿草、紫丁香、银杏树、月季花、耐寒的常青灌木……后来随风刮来一些种子,就长起了几株节外生枝的臭椿树,让这个花园有了自然生长的身影。再过一段时间有点权势的小官官们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私家花园,有人种几棵枣树,有人种几棵苹果树,有人种几棵核桃树,还有人弄个栅栏圈块地,就成了自己家的小菜园、自留地……现在的公共后花园,像个杂乱无章的猴山天堂。
不过,也有智者在墙边种了常青藤一样的绿植,这些细枝条无声无息地借力生长,不经意间就铺天盖地,声势浩大了。不仅美化了墙头上的铁丝网,也能在初冬时节错位搞怪——这些藤蔓植物缠绕在落败无叶的树枝上,让初冬的萧瑟多了一串串装饰性的生机盎然,有点像给风烛残年里的绝望幻影虚情祝寿。
写完这些,心情仿佛完成了一段史诗般的岁寒旅程,在碎碎寒寒的絮叨里,灵魂钉上了遥远的十字架,时间钉在即刻的文字里。窗外的阳光温暖,家里的温度有所上升,虽然暖气还没来,但身上不冷,心里热乎乎。
十月再见,十一月你好!
2021年10月31日星期日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