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曾抱过夕阳(散文)
小时候,因一次劳作,我曾深情地抱过一次夕阳,那次诗意的拥抱居然影响了我一生的精神世界。
一
如果说朝阳象征着一种诞生,那么夕阳则意味着孕育,这是我很多年便有的日光感悟。
傍晚,我漫步于江边,迟迟不肯归去,因为夕阳的美将我的心留住。它那一缕缕柔和的光线,也将牵引着我打开记忆的闸门,回到了久远的岁月。
那年,我12岁。
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有着美丽夕阳的黄昏。我在一个名叫“破花垄”的山坡上收捆着稻草。稻草,对于现代城里人来说,也许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词汇,甚至没有任何的漂亮“色彩”。可早在八十年代的农村,那可是农民手中的宝。如果把谷物当成珍珠,那么稻草就是金条。烧火煮菜,喂养牲畜,都少不了它,稻草的作用非同一般,伴随着农民的衣食住行。
农人为了保护好稻草,通常会在收割稻子的时候选一处旱地脱粒,把稻草扎成小把,在当阳的坡地晾好,让阳光悉数收走其上的水分,显得松软柔绵时,就选一个晴好的日子收回家。
我家“十八箩”(三亩多地)的稻草晾晒在“破花垄”坡地,离家大概两里来路,拐过两道弯,穿过一片田野,再越过一条小溪,就可抵达。
那天,太阳已经偏西了,天边涂染得一片金黄,弯曲的小路上,有了牧归的牛羊,林子里,有了鸟儿归巢的声音,一阵风袭来,不免生些凉意。我知道,时间不早了,可我还有半坡的稻草没有收拾好,心里难免有点着急。我努力地把稻草打成结,变成绳,加速地将一把一把稻草收拢,捆绑,然后码成一个个大捆,准备挑着回家。
我将竹杠的一头插进稻草,用力甩上肩头,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稻草太重,一个趔趄,我被稻草甩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竹杠高高翘着指向天空,一根荆棘不偏不倚刺在后背上。钻心的疼痛袭来,不禁让我龇牙咧嘴,差点喊出声来。离我不远处,有一丛锋利的荆柴丛发着冷冷的光,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庆幸着刚才没摔在那上面。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几只寒鸦拍打着翅膀从远方飞回,我顾不了痛疼,慌忙地从地头爬起,接着用力向上甩起稻草背上。这次用力比较平稳,且身子紧贴着稻草,虽费劲,却没有摔跤。插着半头稻草的竹杠妥妥地放在了肩头,肩头上的稻草却塌落下来,我回头看看才知道,因为没有绑紧的缘故,稻草自行撒落了一地。我只好放下竹杠,重新捆绑着稻草,重新起肩。肩头离竹杠另一头比较远,我用双手使劲按压着竹杠,对面的稻草就滚开,我越碰它,它越滚,使我怎么也找不准正确的着力点。汗水早已灼得眼晴生痛,手脚跟着酸麻,可稻草还是在不停地滚来滚去。此时,我感觉嗓子在冒烟,额头上的青筋在暴露,恨不得把稻草狠狠掼到地上,才解气。可有什么用呢?我强忍着怒火,肩膀往后挪挪,企图缩短与稻草距离。背上的那捆稻草不听使唤,猛然地往后坠去,我慌忙掰住竹杠,稻草已经滑落出去,滚出了好几米远,窝在了杂草与荆棘中。它好像通人情似的,软绵绵的眼神充满歉意,与我相对无语。望着坡上的稻草,被渐渐西沉的阳光所淹没,感觉力气与耐心已被耗尽,一股气也泄了去,我撂下竹杠,一屁股瘫软在地。
此时的我,饥饿而又疲惫,刚才被刺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想到自己每天超负荷的劳作,便感到卑微与伤心,不由哀叹着命运对自己的不公,第一次挑稻草的艰难,是万般苦难的开始,感觉生活的尖锋过于锐利,割得浑身伤痛难忍。越想越难过,心里百念皆灰,我干脆闭上眼睛平躺着,希望时光就这样凝固着,甚至希望自己就这样躺着,永远不要醒来。
这个细节,对于我而言是一个难忘的故事,对于别人可能只是好笑。是的,生活劳作的艰辛第一次在我的心中扎根了。
二
一阵山风徐来,像母亲温暖的手拂过我的脸颊,拂走了我的汗水与心头的燥热。我慢慢睁开双眼,平视着远方。一轮火红的夕阳如遗世绝美的老人,透出几分沉稳,悠悠地泊在西山顶上,深情地抚摸着大地,也把余晖柔柔地洒在我的身上,轻轻地舒缓着我的情绪,给了我一份不能气馁的心情。它更像一位智者,仿佛在用光跟我对话:小姑娘啊,太阳在跌进山窝窝歇息之前,要鼓励一个少年的,站起来吧!
此时的我,突然感觉夕阳的光辉是那样的温馨与圣洁,它仿佛一下裹走了我的饥饿与疲惫,裹走了我所有的坏情绪。我不由得站了起来,把自己沐浴在空气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目远眺着无限的太空。此时,夕阳像一位神奇的画师,她用色彩斑斓的笔勾勒着一幅幅美图,让一切东西都有了诗词的意境。
我特别相信,美是不用什么语言,不用多少美词丽句,就可以给人一种愉悦,甚至是力量。我甚至得意有这个机会,可以静静地看着夕阳,用目光和她温存。我没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哀叹,也不懂得夕阳还有什么难言的寓意,地球的运动,夕阳的沉落,那就是归家的信号,我得带着收获走向家门,这才是夕阳的力量。我真想不到,我可以因夕阳而爱上此时此境。
我瞧见远方那高耸的青山,仿佛披上了金黄的面纱,它一改往日雄壮而突兀的气势,温柔地依偎在大地的怀抱中,恬静得像一位待嫁的少女。坡下那高高低低的树木,显得风姿绰绰,袅袅娜娜。溪水潺潺,有了夕阳的涂染,扬起了笑脸,泛起了粼粼的波光,使人觉得这里仿佛是富丽堂皇的水晶宫,里面珍藏着数不清的奇珍异宝。溪边的野花,在夕阳的照抚下,顽皮地眨着眼睛,轻轻地摇曳着。几只蜻蜓在夕阳那温暖的怀抱中,发出赤金般的颜色,如一架架轻盈的小飞机,正在做着空中的特技表演。它们振动着翅膀,忽上忽下,忽快忽慢。时而滑行,时而盘旋,那飞行的技术,真是令人惊叹。让人惊叹这小小的生命,怎么就能喷薄着令人欢呼雀跃的能量呢?它以自身的灵巧与多变,唤醒了我对生命的原初印象,也唤醒了体内沉睡着的心性。如此生动的飞行,是充满着想象力的飞行,于我的眼前绕来绕去,不知不觉间忘记了浑身的痛楚,跟着它们的起落而动,伸手几乎碰到了它们的翅膀,差之毫厘,却不离开,依旧绕着手指盘旋着。
面对如此众多的小生命,蓬蓬勃勃地飞行在这五彩缤纷的柔光下,我的眼睛被染得灿烂起来,我的内心无形中滋养着力量,有了青春的荡漾和勃发的幻念。
我收回目光,把眼神投向了远村。
那远村近邻,犹如一颗颗璀璨的明珠落入山弯。那高高垒起的烟囱,轻轻袅袅地升起了炊烟,在夕阳下,飘散来的烟雾的苦涩味,怎么就有一股温暖而幸福的味道呢?我隐隐听见了篱笆墙里鸡鸭鹅的欢叫声,还听见了母亲触碰锅碗瓢盆的声音,听见了大人们长一声短一声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此时,我的心变得异常的柔软,感觉有一种无微不至的照抚和牵挂。
归家的农人,看不到我为夕阳痴迷,我觉得生活就像跟着阳光转动一样,那时我很幼稚,但我的感悟却是超前的,我想,太阳是运动的,地球接受着她的环绕,我是地球,太阳绕着我,这样的感受,不是科学能够解释的,而是我的心在感知,我居然靠在稻秸上睡了,只一会,走进了梦中,但马上觉得这些被太阳温存过的稻秸,是温暖的,带着阳光的味道。爱的产生,似乎是一种启发,面对眼前的一堆稻秸,仿佛没有了怨言,是大地赐予我的太多,所以我承担不起。这些思想,如今想起来,反而觉得现在的思想有些肤浅了。
三
这些夕阳下的风物啊,不仅仅给人感官上的愉悦,更是精神的体验,不仅仅是人对大自然的欣赏,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力量,给人一种震撼心灵的撞击。
我从来都没有感觉,原来自然界的一切都充满了灵性,一切都是思想的化身,荡涤着人们心中的浮躁与尘埃,给人蓬勃向上的乐观精神。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捡起竹杠,鼓足勇气,重新挑起稻草。有了之前的失败,让我对这捆稻草,有了新的认识。竹杠所插的位置,一定要在草捆的中央。肩扛的位置也一定要靠近草捆,草捆挨近身体,才不会移动。把握好这些要领,我便有了成功的扛起,迈开沉稳的步子,走在了回家的乡间小路上。天色虽已蒙蒙黑,但我的脚步却异常的轻松,仿佛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卸下了我肩头上那沉重的担子,并牵引着我的方向。哦,我知道了,是那美丽的夕阳给了我无限的慰籍和沉稳的脚步。
知道吗?我居然放下了竹杠,朝着夕阳站立着,就像老师给我佩戴红领巾,感到最庄重的时刻来了。夕阳只剩下一个温暖的笑脸,快要沉落到山的那边了,我作出了一个骇己的动作,展开双臂,将半个夕阳紧紧地抱住,我闭着眼睛,希望这个时间再长一点,我使尽了劲儿,又怕夕阳疼,缓了一缓,再度拥抱,这次是紧紧地,根本不怕夕阳痛,因为夕阳没有喊疼,我知道夕阳喜欢我的拥抱。
四
我的耳边传来一曲悠扬的歌声,“鸣蝉吟,飞鸿唱,晚情醉夕阳……”哦,原来我不知不觉已经漫步到了广场上了,一群可爱的老人正在美丽的夕阳下舞动着身姿,跳着优美的广场舞。他们一个个潇洒不拘泥,一个个身轻似燕。他们的舞步多姿、轻灵,如春燕展翅,若游龙飞舞……他们的脸上荡漾着花儿般的笑容,那颗炙热的心啊,可以和天边那燃烧的夕阳媲美。我痴痴望着他们,真想加入进去,让我一次跳个够。
离跳舞不远处,一位老爷爷领着孙儿正在放着风筝,那风筝穿着一件五彩斑斓的衣裳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仿佛要去追赶着天边那美丽的彩霞。祖孙俩奔跑着,欢呼着……
是呀,正如那首歌所唱,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童年的天真,青春的浪漫,统统拥入怀抱。这是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透过这橘色的夕阳,我分明触碰到了一幅夕阳下那美好的剪影。
多年以后,有朋友告诉我说,我在夕阳下挑稻草的样子,是一幅最美的剪影。这话我信,因为童年那段劳作的生活,像一笔厚重的财富存在生命的银行中,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常常看到我的剪影,于夕阳之下,影像一点也不模糊,在遇到闹心的事,我就拿出这幅剪影,欣赏剪影里仰首看夕阳的样子。
而且,当我遇到很得意的事情的时候,我都第一时间告诉太阳,尤其要告诉夕阳,喜欢在傍晚回味自己获得的快乐。在没有人看着的时候,我还做那个动作,拥抱一下夕阳,似乎成了我的一个习惯,我明白,人生有时候需要的是自己给自己一点鼓舞,我是最懂得拥抱意义的人,我常常这样给自己一个评语。
我始终认为,夕阳不会辜负我的努力,所以,我的拥抱必须给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