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弯曲的骨骼,不弯曲的心灵(随笔) ——致敬文学
偶然之间,浏览网页内容读到李慧娘,心念莫名其妙从茫然中被牵引过来。李慧娘是明代周朝俊在戏剧《红梅记》中塑造的鬼魂形象,魂灵故事或是虚构,但虚构的故事和人物在读者面前产生真实感,并通过所演绎的故事唤起读者去玩味某种人生意义和社会意义,则需要作家熔铸物象的文才韬略和不同凡响的品格。孟超先生“拾前人慧语,伸自己拙见,重把《红梅》旧曲新翻。”用以凭吊“李慧娘英魂”,“伸正义”“奋笔诛权奸”,演绎了人间一段不凡的传奇。
孟超,(1902-1976),原名宪启,又名公韬,字励吾,笔名有东郭迪吉、林青、林默、迦陵等。山东诸城城关镇人。中共党员。1926年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1927年在武汉全国总工会工作,1928年在上海与蒋光慈、阿英等人组织太阳社,创办春野书店及《太阳月刊》,参加左联,与冯乃超、夏衍等人创办艺术剧社,抗战时期任桂林、昆明文协理事,桂林师范学院、重庆西南学院教授。1947年赴香港,任《大公报》、《新民报》文艺副刊编辑,1949年后历任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委会委员,总署图书馆副馆长,出版总署图书期刊部秘书,人民美术出版社创作室主任。1926年开始发表作品。195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孟老因此戏而红极一时,也因此戏而黯淡余生。我们先摘取其中几句领略一下其风采:
第一场 豪门
(半闲堂中,窗外隐隐看到集芳园景:秋意渐深,黄叶飘落,残柳拂动。堂内悬灯结彩,点缀着秋菊盆景,中间屏上大书“寿”宇,极尽热闹繁华之象。
【音乐声中,丫环甲、乙手托酒,从左右分上】
二丫环(念【引子】)
富贵平章府,
森严宰相家。
(唱【六么令】)
相爷寿诞称庆,又值新封魏国公。人欢笑,奴婢惶恐;急收拾,莫消停。提防着皮鞭儿重,打在身上入骨儿痛。
丫环甲:我说姐姐,今天是相爷寿诞之期,我怎么从心眼儿里害怕?你我要当心侍候。
丫环乙:我也是一个劲儿的打哆嗦。
这个开场白,似乎勾起许多人内心隐而难发的郁愤。如果主人的显赫和荣光建立在奴仆的卑微和辛劳之上,这样的显赫和荣光有着怎样的意义和价值呢?奴仆的郁愤不能也不敢显露出来,只有化作加倍的辛劳和奉迎以求取难以达到的自私领域的一泓安宁,这一泓安宁终归是一种想象和一派宏阔之言。
南宋末年,良家女李慧娘因战乱流离,被奸相贾似道掳于贾府,充当歌姬。一日,歌姬们随贾似道游湖时,李慧娘听到太学生裴舜卿怒斥贾似道祸国殃民的慷慨陈词,不禁油然产生敬慕之情,脱口赞了一声,竟招来杀身之祸。执仗正义的明镜判官对慧娘的悲惨遭遇深表同情,准其暂回人间,搭救裴舜卿,并以阴阳扇相赠,助她破除难关。慧娘幽魂手执宝扇来到红梅阁,解除了裴的疑虑,同时,他们之间也萌发了爱情。正当生前受尽折磨和冷遇的李慧娘沉浸于幸福之中时,雄鸡报晓,她猛然惊觉:人鬼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决定晚上再作商议,离开了裴舜卿。李慧娘的幽魂得知贾似道令武官廖莹忠三更时分前去杀害裴舜卿,当晚急赴红梅阁。裴生怕连累慧娘,不愿冒险同逃。慧娘为救裴脱险,不得不说明真情,裴得知眼前的慧娘是个鬼魂后,当即吓死过去。慧娘借助宝扇把他救活。裴终于被慧娘善良正直的人品、高尚的情操、反压迫的坚强意志所感动,决心撞死在红梅阁内与她在阴间结为夫妻。李慧娘却晓以国家大义,劝裴切勿轻生,对他寄予除奸救民的希望。此时,三更鼓响,廖莹忠持刀前来杀害裴舜卿,慧娘借助宝扇的威力,惩罚了敌人,救出了裴舜卿。
《李慧娘》成功上演并引起轰动之后却因导向问题出现转折。1964年7月起孟老遭诬陷,1976年5月去世。1979年3月,中共人民文学出版社委员会为孟超平反昭雪。“孟超写《李慧娘》,成了一个严重的政治错误,而且一直久拖未决。‘孟超’这个名字,在当时几乎成了一个妇孺皆知的符号,一个反革命的符号。‘文革’来临后,孟超被揪斗,被毒打,被抄家,被关进‘牛棚’,他所有珍爱的藏书都被抄走,他本人则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和凌辱。”戏剧中李慧娘的悲剧似乎成了理想主义者的梦魇,把一个时代的单纯或刚直的理想主义者笼罩在权力空洞而严酷的迷雾中。前段时间读范稳的《吾血吾土》,读到孟老的遭遇,突然想到:这篇小说难道不是写孟老的?
人的生命存在于世间,依靠的是什么?追求的又是什么?依靠形体的所谓人世间的生命,也许是幻化在梦一般的境界里,所谓的形体的死亡也许如梦醒一般,在梦里不能够战胜的,因为控制梦境的力量在梦外,而不是在梦中,所以梦醒后梦里的一切根本就不是问题了。在生死这个大梦里,控制的力量也在其外,死了之后就可以和大梦之外的控制力量平等和抗衡了吧!噩梦里的醒,是解脱;噩生里的死,也是如此吧!历史上那些悲壮的弱小对抗强大,虽遭遇死亡,却总是撼动了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强大。弱小以死亡撼动强大,到底哪个是强大呢!
曾和孟超在咸宁“五七”干校一起劳改的牛汉,曾回忆说,那时的孟超,成天歪着嘴巴,叼着烟卷儿,有一肚子故事,陈迩冬称他“鬼话连篇”。冬日的一天,向阳湖畔落下了一场雪,牛汉用手指头在雪地上,给孟超画了个像:雪地上的孟超,光秃秃的头顶,隆起的脊背,眼睛眯细着,凝视着人生。旁边有人看着雪地上的孟超像,说:“待不上两天,太阳一晒,就化成了水。”孟超咯咯地笑着说:“正好,正好!太阳一晒,有的人往上长,我却只能入地,我宁愿入地。”牛汉还专门写了一首诗,记下此事,诗题为《把生命化入大地》,其中有云:“孟超的形象/被时间的风雨/冲刷得异常的简洁/只剩下弯曲的骨骼/和不弯曲的心灵。”孤苦零落在流放之地的孟超活得艰辛、卑微;相对于那些庙堂上提心吊胆、抛出一切表现忠诚却终又一无所获的人,孟老独得坦然和超然,在生命无尽的长河中,那些个虚浮的名利,多成了令人羞愧或遗恨的污秽。李慧娘在戏里唱道:“贾相府好比是秦楼楚馆。餍粉肉俺好比鱼吞钓钩,绮罗裳缠得俺灵魂儿消瘦,枕边酒后,碎得俺骨节儿羞透。”多少人避罪前能读懂?多少人读懂后已不能避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