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年代不详。
　　 自打饥荒开始以后，阿紫每天都在惶惶中度过，她只能吃个半饱，稍微活动一下就心慌气短出虚汗，更让她恐惧的是无论她怎么节省，金贵的小米还是一点点减少。中午，盛米下锅时，瓷碗碰到了缸底，刺耳的刮擦声像惊雷一样从缸里窜出来，震得她心头一阵狂跳。
　　 “老天，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她在心里吃惊地说，“难道我们也会像柱子家那样全都饿死吗？”这样一想，身上便汗津津的。
　　 村东头柱子家，前几天他父母、爷爷和八岁的妹妹接连死去，在同一天下葬。他们都是一样的病，起先都瘦骨嶙峋，后来腿脚像吹气球一样肿起来的，肿的发亮，手指一摁一个坑，再后来，鞋穿不上，只能﨤啦着，村里人说这是“浮肿病”，是饿出来。上个月阿紫在街里还碰见过柱子爹，四十出头的人拄根棍子，正一步一步往家挪。阿紫跟他打招呼，柱子爹抬头看她一眼，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又耷拉着脑袋继续往前挪。阿紫叹口气，心里可怜他，却也无法可想，就回家了。谁知有天中午，阿紫正在做针线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咚-嘎，咚-嘎”密集的炮仗声，在农村，不过年不过节的，只有死了人才放炮。她不由的心惊肉跳，跑出来看，只见东边晴朗的天空上炸开几朵烟云，正在风中慢慢消散。一打听，才知道是柱子家死了人，前后脚饿死四口，今天出殡。
　　 阿紫放下空碗，下意识地摁了摁自己的脚踝，还好，没有浮肿。南墙根下的那棵榆树，榆钱儿早已被人捋光，枝丫上刚刚零星地长出一些绿芽，几只毛毛虫迫不及待地爬过去啃食，它们也饿。
　　 阿紫也记不太清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吃不饱的，大概是去年冬天，分到的粮食越来越少，饭粥一天比一天稀，后来稀得都能当镜子照。她的月经好几个月没来了，四岁的儿子经常饿的哇哇哭，看见东西抱住就啃。
　　 村里人都很慌，六神无主，开始还相互安慰，相互打气，说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到了春天，地里有野菜，树上有榆钱儿，有槐花，说不定政府还会运来救济粮，还能饿死人？大家听了就开心地笑，飘忽不定的心便放一放，可是，当强烈的饥饿感像洪水一样在身体里到处流窜的时候，心又被冲的漂浮起来，又开始飘忽不定，对这些话也半信半疑了。
　　 不久，有人发现地瓜蔓嚼起来会泛出一股甜味，于是就把地瓜蔓收到场里，洗净，晒干，用石碾轧成细粉，掺到高粱面里面，做成饼子，大家都说甜津津的好吃着呢。后来又有人发现棉花壳子也能吃，还有棉籽油的香味，于是人们开始晒棉花壳子，碾碎后和红薯面掺一起……尽管人们想了很多办法，可是春天一到，村里还是有人得了“浮肿病”，再后来就开始死人，街巷里时不时爆出炮仗的炸响和死者亲人的嚎哭声，一声声惊悸着人们的心。荒草萋萋的野地里时不时地冒出新坟头，坟头上纸幡飞扬，冥币旋舞，对死亡的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间疯狂地传播开来。
　　 听说西边大山里面的日子还好过，那里荒地多，山坡上可以开荒种庄稼，山沟里还有数不清的野核桃树、野柿子树、酸枣树，野果足够充饥，男人们是村庄的主要劳动力，走不开，于是村子里许多女人就结伴去了那边的大山里。
　　 这一天，阿紫正坐困愁城，闺蜜丁香过来找她了，进门就喊：“阿紫，阿紫？”
　　 “我在这儿呢。”阿紫答应着从里间屋走出来，“啥事丁香？”
　　 “阿紫，我来跟你商量个事。”丁香喘了口气说。
　　 “啥事呀？”
　　 “这不咱村有女的去西边大山了吗，她们说那边好着哩，有地种，有地瓜干和南瓜吃，起码不挨饿。我有个表姐前些年嫁山那边了，我想找几个人一起投奔她，去年她回娘家时，我听她说过，她们那里沟沟坎坎都能开荒，咱们到那里开荒种地，等有了收成，还能捎东西给孩子吃，大家都不至于成饿死鬼，你去不去？”
　　 “奥，是这啊，那，那我得先跟我们家那口子商量商量，看他愿不愿意。”
　　 “嗯哪，这事两口子一定得商量通才成，那你们商量，明天我听你信儿，你忙着，我再去找几个人，人多了好有个照应。”丁香风风火火地走了。
　　 晚上丈夫回来，阿紫就说起这事。丈夫不以为然，几个女人还能开荒种地？再说，山里面穷乡僻壤，还不是靠天吃饭？下雨有收成，不下雨连种子也赔进去。
　　 两口子正说着，炕上睡着的儿子醒了，哭着喊饿，孩子是饿醒的。哭声把俩人的心揪的紧紧的。阿紫站起身掰下一块地瓜蔓做的饼子塞到孩子嘴里，哭声止住了。阿紫转过身，对丈夫说：“别人都能去，要不咱就试试吧，不出去，我看这关难过。”
　　 “我一来是觉得你们弄不成事，再就是怕你们女人出门危险。”
　　 “只要丁香不骗人，我倒觉得危险不大，将就着住到她表姐家，结伴在附近干活，别的不会种，地瓜、花生和南瓜总行吧？干完活回家住，大不了有了收成以后分她一些就是了。”
　　 丈夫沉默半晌，看着阿紫，半年来的饥饿已经让阿紫面黄肌瘦，但模样依然周正，依稀还能看出美人胚子的原貌。五年前她是骑着一匹枣红马嫁过来的，当年的她身材高挑，细腰丰臀，穿着粉红罩袍，戴着精致的银头饰，简直比年画上的《昭君出塞》还美！新婚之夜，婚房里烛光闪烁，阿紫脱去礼服，只穿一身浅粉色的睡衣睡裤，娇羞地问他衣服好看吗，他早已把持不住自己，急不可耐地把她揽抱起来奔向婚床，边走边附在她耳边坏坏地说：好看，你人更好看……她穿什么都好看，婚后换上宽大的衣裤，也难掩她柔软的身段，整个村的年轻男人都嫉妒他娶了个漂亮媳妇，恐怕不少人还想入非非呢。现在阿紫要远走他乡，他打心眼里舍不得或者说不敢让阿紫离开自己，说不定背后就有男人打她的主意。
　　 阿紫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嗔道：“你老看我干嘛？脸上有饭啊，到底让不让去呀你？”
　　 “明天打听一下再说，看看丁香是不是真有个表姐嫁到那边。”他怕自己媳妇被拐卖，其实他也知道，丁香是个很靠谱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邻村打听，丁香果然有个表姐嫁到那里，都七、八年了。人家还热情地给了他具体地址：青原县板桥镇崔家寨。从邻村回来，又看看家里的光景确实熬不下去了，他就下定决心，让阿紫跟着丁香她们去，他甚至想好了等庄稼有了收成，把东西拉回来的办法。
　　 丁香又找来两个女人，一个叫彩霞，另一个叫荣荣，几人商量好，后天出发，都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阿紫第一次出远门，又兴奋又害怕，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放进去，拿什么不拿什么，总没个主意。这一去少说仨月，多则半年，换洗衣服是必须拿的，想孩子了怎么办？阿紫就把他玩过的拨浪鼓放进了包袱，想了想，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儿子满百天时特意到照相馆照的。儿子在相片上开心地笑着，天真烂漫，阿紫看着、摩挲着，心里充满了母性的柔情。她小心翼翼地把相片包好，放到一个空的针剂盒里，以免折坏。
　　 夜深了，夫妻两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丈夫把阿紫的身子扳过来，抱紧她，让她紧贴自己，阿紫娇嗔道：“哎呀，轻点，你弄痛我了。”他并没有放松，生怕她跑了似的，反而抱的更紧，阿紫只好依偎在他怀里。他腾出一只手，抚摸着阿紫的面庞，心疼地说：“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还要为这个家出去吃苦，我心里真不落忍。”说着，眼眶就有些潮湿。阿紫轻拍着丈夫的背，像拍一个婴儿，柔声安慰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就几个月，等安顿好以后，我让人给你捎信。”转头看了看熟睡的儿子，又轻轻地说：“我走后，你把我妈接过来替你照看孩子，你一个人顾不过来，耐心点，等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夫妻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一会儿伤感，一会儿憧憬，一会儿又心乱如麻，没个安放处，弄得两人都整夜未眠。鸡叫头遍，月亮尚未落下，丁香她们就过来敲门。孩子还在熟睡，阿紫端详着儿子的小脸蛋，泛起一阵心酸，她亲亲孩子的额头，大滴大滴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在他的面颊，又替他轻轻擦去。心说，等他醒来不见了妈妈，该是怎样的哭泣啊，想到这，不由的又一阵心酸，刚止住的眼泪又簌簌而落，弄得满脸泪花。丈夫红着眼圈把她推出屋门，阿紫只得强颜欢笑，与丈夫依依不舍地告别，和丁香她们一起踏着苍茫的月色赶去火车站，登上开往邻省的列车。
　　 列车在广袤无垠的大平原上奔驰了整整一天，夜间又翻山越岭，穿过几十条隧道，第二天破晓时分停靠在大山深处的一座车站，站牌上书有三个遒劲的楷体大字：青原县。可算到了，阿紫她们松了口气，抻了抻酸麻的胳膊迈出车门。下了车她们四下看去，莽莽苍苍的群山屹立在阴沉的天空下，山间云雾缭绕，远处的村庄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她们走出车站，并没有看到丁香的表姐。丁香皱着眉头，眼睛一边四处搜寻，一边嘟哝道：“信都发出十几天了，肯定收到了呀，说好了我们今天到，让她过来接站，怎么也不见个人影？”本来她是要等表姐回信的，但是大山里交通实在不便，信件一去一回差不多就要个把月，等到回信，就会错过播种的节令，况且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收不到信的情况，于是她们就决定直接过来，相信回信已经在路上，不必再等。
　　 她们在出站口又呆了两个小时，天色近午，表姐还是没有出现。这个车站距崔家寨还有二十多里，如果再不赶路，天黑以前她们就到不了崔家寨。而且天黑以后，山里野狼出没，如果碰上定是凶多吉少。再有，走夜路一旦遭遇歹徒，四个女人如何抵挡得了！恐怕到时候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大家不由地焦急起来，幸好丁香来过一次，依稀记得去往表姐家的路，她们决定不再等表姐，直接走路过去。
　　 她们擓着包袱，沿着崎岖的山路向大山走去。丁香说，表姐家就在前面那座大山脚下，绕过几个山包就到。可是望山跑死马，看着近，实际却远，她们走啊走，阿紫的脚都磨出了血泡，她们才转过一个小山包，再加上营养不良，又不断地爬坡上坎，累的她精疲力尽，到后来几人都变成三步两步一歇，那个荣荣干脆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照这速度，天黑前恐怕连一半路程也走不了，阿紫心想，老天，这可怎么办呀，想起温存体贴的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儿子，不由地后悔起来。
　　 偏偏这个时候，天空下起雨来，天地间顿时混沌一片，雨幕垂挂，对面不可见人。野地里连避雨的地方也没有，四个女人的衣裳很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丁香一手遮住额头，另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座陡峭山崖，急促地叫道：“咱们快去那边，那边可以避雨！”那座山崖草木扶疏，大约三四丈高，崖体略向前倾，像个屋檐一般，确是个避雨的好去处，大家不顾雨湿路滑，急匆匆地跑过去，躲在了崖壁之下。
　　 又过了一个来小时，雨越下越大，泥黄色的雨水开始顺着山路肆意奔涌，渐渐漫过了她们的脚面，向前面几丈远的一条山沟流去，山沟早已汇聚千股浊流，大水轰鸣，咆哮着暴泄而去，场景十分吓人。四个女人惊恐地抖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哗啦啦”，头顶大声响动，众人抬头一看，一大股浊流从崖顶劈头盖脸地倾泻而下，在阿紫的惊呼中，砸向彩霞和荣荣，两人不及惊叫，就被浊流冲进山沟，没入滔滔大水之中。丁香和阿紫顿足哭喊：“彩霞！”、“荣荣！”，却只听见风雨交加的呼啸声和大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崖顶的泥水携着石块、杂草还有胳膊粗细的小树继续贴着阿紫和丁香的身体泻向路面，泥屑飞溅，两人瞬间变成泥人。目睹如此惨剧，两人再也不敢呆在这里了，连忙向外跑开。慌乱之中，丁香被一截树枝绊倒，山崖此时却突然崩塌，铺天盖地般砸了下来，丁香绝望地哭叫道：“阿紫快跑！”阿紫听到身后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回头一看，没有看见丁香，刚才避雨的那座山崖却已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堆两米来高的泥石，卧在那里，像一座巨大而死寂的坟丘。阿紫惊呆了，四人结伴而出，变故骤生，瞬间仅剩她一人，简直做梦一般！她“噗通”一声跪在泥石堆前面，用手指发疯地挖掘起来，边挖边哭喊：“丁香，你出来啊，你出来啊，你不能剩下我一个呀！你快出来呀！”
　　 一声声惊雷从云际滚过，山间昏暗一片，雨扯天扯地的垂落。阿紫不顾一切地奋力挖掘，却全然不知和这座山崖相连的陡坡也现出一巨宽裂缝，正摇摇欲坠，随时会向她扑来，再制造一次灭顶之灾！说时迟，那时快，阿紫正在挖掘，“轰隆”一声，不远处的山坡像发生了爆炸一般，整个倾倒下来，一时间泥水奔腾，碎石飞迸，陡坡仿佛化作一条庞大的黑色恶龙，张牙舞爪向阿紫扑来，眼看就要将阿紫吞噬，所幸一滚落的巨石停在阿紫身边，阻住泥石流，改变了它的流进方向，但一块飞来的石子却击中阿紫头部，一股殷红的鲜血和着雨水流了下来，她一头栽倒在泥石堆上，风声雨声都消失了。
　　
　　 阿紫努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感觉太阳离她很近，明晃晃的刺眼，好难受！重又合上。脑仁儿一鼓一鼓的生疼，似有千军万马从里面踩踏而过，在那里喊打喊杀。嗯？不对，太阳怎么没有温度呢？身上还是冷冰冰的，像坠进冰窟里一般，这是怎么了？她又试图睁开眼睛，这时她听到一个人在说话，闷声闷气的，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遥远：“醒了，她醒了！”眼皮似乎被涂了胶水，还是无法张大，她正暗自用力，左手忽然被攥住，一股暖流刹那间传递过来，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别睁眼，你的眼睛肿着呢，过几天消肿了再睁开吧。”声音还是那么遥远，但她还是听话的放弃了努力。但就这一番努力却伤了元气，她又一次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