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梦】母亲留给我一双鞋(散文)
在我的记忆里,以前农村人除了冬天穿毛翁(用芦苇毛编制)或棉鞋外,其余的季节大都穿布鞋。为节省生活开销,人们穿的鞋子大多是手工制作的。乡下的女人们,除了田间劳作和打理家人的吃喝拉撒,空余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做针线活上。针线活,是女人们永远也干不完的活。
布鞋的制作要通过用纸剪出鞋样子、糊烤子(用边角布料粘合在一起)、缝制鞋帮及制作鞋底等工序来完成。其中最麻烦的工序就是纳鞋底。
鞋底是由根据鞋样子尺寸,将烤子剪成鞋底形状的若干块,并将每一块的边沿用白布条涂抹糨子封包好以后,再叠加三四层而形成的。为美观起见,鞋底最下层着地的一面,还要粘贴一层质地结实的白布。
纳鞋底要准备好麻绳。麻绳是用从麻杆上剥下的皮(麻秧子),通过拇指和食指捻制而成。为提高效率,人们还会将麻秧子放在小腿上,在手心里沾点唾液搓。所以,很多人把捻麻绳也叫做搓麻绳。长时间捻麻绳,两个手指头会累的麻木,甚至失去知觉;长时间在腿上搓麻绳,也会把皮肤磨得火烧回聊地疼。麻绳子制作的光滑匀称,纳起鞋底子来就省力,且纳出的鞋底也软硬适中。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无论年老或是年轻的妇女们,在生产队开会、田间劳动休息、亦或是串门拉呱时,都会手不停歇地纳着鞋底。
我家院落里有一颗高大的石榴树。春夏季节榴花红似火,到了秋天,硕大的石榴挂满枝头。从春到秋,石榴树给人们带来美丽,带来凉爽,也带来了馨香和甜蜜。农闲时的妇女们会三五成群地围坐在石榴树下,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唠着家长里短。
记得张婶说:“想起三年自然灾害挨饿的日子,就难过得不行。现在,光景一年年好起来,粗粮搭配细粮总算能吃饱饭了。”李婶说:“可不是嘛,生产队去年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再也不用人工拉犁了,拉犁那味道真不好受。”刘奶奶说:“老于家娶个儿媳妇,不光针线活做得好,还知老知少、孝顺公婆呢。听说婆婆脚崴了,儿媳妇天天用热水给婆婆泡脚,还用手细心地按摩。你说这于老婆子整天疯疯傻傻的,她是怎么修来的福分呢?”
聚在一起纳鞋底,一股浓浓的亲情和友情都被纳进了鞋底里。
我喜欢看母亲纳鞋底,因为母亲纳鞋底时的姿态很优美。纳鞋底时,母亲会一手拿穿着麻绳的大针,一手拿着针锥。把针锥用力扎透鞋底,然后用大针顺着针眼将麻绳穿过鞋底的另一边,再从另一边穿梭回来。就这样一针一针密密麻麻地穿过来,再穿过去。鞋底纳好了,长长的麻绳就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燕麦粒,齐齐整整地镶嵌在洁白的鞋底上。那一颗颗亮晶晶的小麦粒,横看成行,竖看也成行。仿佛它不是普通的鞋底,而是令人赏心悦目的艺术品!
有一天傍晚,趁母亲在厨房里做饭,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针线筐子里的鞋底。学着母亲纳鞋底的动作,把针锥上的针尖部分,在额头上轻轻地划拉一下后,就用针锥使劲地往鞋底上扎。由于力气小,再加上所扎的位置不对,针锥怎么也扎不进去。这时,我则把鞋底向上,把针锥底部顶在凳子上,双手按住鞋底,用力地向下压。由于用力过猛又没把握住垂直方向,针锥上的钢针被我压断了。
觉得自己闯了祸,我连饭都没吃,便偷偷地跑到生产队的牛棚里,找到喂牲口的牛爷爷。谎称家里来了亲戚,没地方住,想在牛棚借住一晚。牛爷爷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我在他的床上,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因我的出走,害得家人一夜都没能睡好觉。
第二天,母亲眼睛红红地说:“又不是女孩子,学不会针线活找不到好婆家。再说,纳鞋底不是小孩子干的活,要是碰伤了手怎么办?把针锥弄坏了,没人怪你,为什么连饭都不吃,就瞒着家人跑出去啊?要是万一出了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从小到大,我几乎穿的都是母亲做的鞋。小时候穿的是“剪口”布鞋,后来就穿鞋口上带松紧带的布鞋。再后来市场上出现了塑料底,很多人都穿塑料底布鞋。可我因脚气严重,加之塑料底布鞋透气性能差,我就仍然穿着纳底布鞋。尽管母亲随着年轮增长,手眼逐渐不再灵便,她还是年复一年地给我做纳底布鞋。
深知纳底布鞋来之不易,我穿着起来格外小心。唯恐弄脏了,也害怕被坚硬的东西把鞋子划破了。
有一年,放麦忙假时,我在麦场上和社员们一起拉碌碡脱粒麦子。由于舍不得穿布鞋,我就把鞋子放在了场边上。等收工时,我去找鞋子,怎么找也没能找到。父亲安慰我说:“鞋子丢不了,肯定是人们没注意,把鞋子混进了麦穰垛子里,以后还会出来的。”
眼看着就要开学了,总不能穿打补丁的鞋子上学吧?这时,母亲几乎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都要对着昏暗的煤油灯,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做鞋帮。没成想,开学时,新鞋子做好了,我的旧鞋子也从麦穰垛里找了出来。
参加工作以后,生活条件好了,社会上很多人都穿起了皮鞋。尽管皮鞋有不合脚、易出汗、笨重及价格昂贵等诸多缺点,但它有穿起来显得“洋气”这一优点。从此我就把布鞋束之高阁,而只穿皮鞋了。
皮鞋的花色品种繁多。有高跟的,有尖头的,有抛光打蜡的,还有方头平底的。穿高跟皮鞋,给人以鹤立鸡群之感,穿平底锃亮的皮鞋,则让人威严四射。
脚穿布鞋,使人脚跟稳健,无论多么崎岖的道路,都会如履平地。可穿了皮鞋,走起路来会左右摇摆,失去平衡。我的工作,是伴随着脚登皮鞋度过的。回首几十年来的工作成就,从心底里感到黯然神伤。
眼看着就要退休,很快将回归自然。前天,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在老婆的帮助下,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尘封已久的、母亲给我做的那双“直贡呢”面料的黑布鞋。我脱掉皮鞋,把脚伸进鞋里。一种温润的、彻底放松的舒心之感油然涌入心头。母亲已去世多年,这是她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双布鞋。以后还会有吗?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