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梦】拽子(小说)
一
一阵秋风袭来,拽子打了个寒颤。
几片梧桐叶簌簌地往下落,落到了他和老倪的棋盘上。他轻轻地拂去落叶,继续冥思苦想,今天可谓是棋逢对手,昔日的自信如同这孤独的梧桐树被秋风抖得一干二净。夜已深,万物百无聊赖,昏黄的路灯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街道上偶尔听到汽车轧过窨井盖发出“噗通、噗通”的响声。
这是一个露天棋摊,摊主从隔壁商户李老板那里引出一根电线,上面挂着一个六十瓦的白炽灯泡,灯泡挑在一根竹竿上,灯下整齐地摆放着四盘棋。若是夏天的时候,只要天气晴朗,晚上八九点时,棋摊往往被围得水泄不通,下棋的人坐着思考棋局,观棋的大多是臭棋篓子,有的挤进去就蹲在旁边,替双方着急,没挤进去的,只好站在外围“指点江山”,都希望当一个好参谋长,可往往事与怨违,好心不得好报。对于这些随意插嘴的“君子”,对弈双方都没有好言语:“就你会下,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这时候看棋多嘴的人多数情况下努努嘴,吞吞口水,眼眸向下,缄默不语,继续看棋。当然,也有不服气的,相互抬杠,于是就打赌,下起彩棋来,每盘从五元到几十元不等。说起下彩棋,拽子可是这里的常客。他总是赢得多,输得少,以棋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一些高手就愿意和他下,因为他技术高,棋品好,从不与人争执,哪怕是在下彩棋,别人插嘴他也不怼别人。那些脾气不好的,看到有人插嘴,有的干脆掀翻棋盘不下了。
今晚,他和老倪从下午2点一直下到现在,总共下了二十多盘,他多输了两三盘,这要是往日刚好相反,老倪总是输得多,赢得少。老倪是一个嗜棋如命的老头儿,退休后哪天不下棋浑身就痒痒。他面目清瘦,花白而稀疏的头发,越来越少。他下棋有个习惯,一遇到被动的棋局时就拼命地想,边想边用手抓头,如今中心地带早已一片荒芜,棋友戏称他为“地中海”。
此时,老倪显得很悠闲,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儿:“马儿郎来个,马儿郎……”
拽子却在苦苦思索,棋局被动,他想走出最顽强的招法来应对。蓬乱的头发像被黄鼠狼刚刚搅过的鸡窝,结婚之后好久没有理过发,也没有洗过头。又粗又黑的胡须,无序地生长,如杂草一般映衬着灯光下油腻的皮肤,腮帮鼓起,人到中年,不想胖都难。他蜷缩着左臂,左手又干又瘦,像鸟爪子似的耷拉下来。左手很熟练且有点别扭地从兜里掏出半盒香烟,抽出一根低头凑到嘴边,再用右手拾起棋盘边缘的打火机并点燃香烟。抬起头,猛吸一口,闭目凝神,右手夹着香烟缓缓放下,食指和中指指甲盖早已被熏得通黄。他忽然睁开双眼,将烟递到了从小就残疾的左手上,伸出右手去拿棋子,还没碰到棋子,又缩了回去。右手的大拇指指甲足有一寸多长,又黄又厚,里面积聚大量黑色的污垢。突然,他张开大嘴,哈哈一笑,瞬间露出一排被烟熏黄的牙齿,然后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車”,很麻利地拿起来往对方阵地的下二路一“磕”,长长的大拇指指甲盖随之很优雅地划到棋盘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这一招下去,轮到老倪抓头了。
对面广场上的大钟又响了,老倪看看表已经2点了,夜越来越静。摊主是个精瘦的七十多岁的老头儿,眼眶深陷,脸上没有血色,除了皮就剩骨头,仿佛一股大一点儿的风就能将他吹倒。他几乎每天熬夜,现在实在困得不行,便坐在躺椅上打盹,身上搭件毛衣,手上还抓着用来记录双方战绩的旧扑克牌。一盘战罢,俩人便叫醒摊主换牌,现在老倪的面前是个黑桃“10”,拽子的面前是个黑桃“7”,俩人中间还有一个红桃“10”,表示双方和了10盘,老倪赢10盘,输7盘,净赚3盘,要是在以前,正好相反。这应了当今流行的那句黑话: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今晚,他俩下得比较大,50元一盘,老倪有退休金,输几盘也无所谓,生活依旧,拽子可不一样,他靠下棋为生,家里还有一个二十岁的哑巴老婆,自己又要抽烟,输了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突然,旁边商店的卷闸门“哐啷”一声响,开了!李老板从里面走出来,揉着蒙眬的睡眼,哈欠连天,操着一口四川口音:“你们这些龟儿子哟,还在下棋。小拽子,你老婆要生娃娃了,快点回家。”
“不下了,这盘算和棋怎么样?”老倪说着便抓起已经吃掉的死子往棋盘中间放。被拽子拦住了:“你要输了,就来这一套。老婆生孩子,又不是我生孩子,我回去干嘛?下,下,下,接着下。”
老倪摇摇头,只好放回棋子,突然眼睛一亮,问道:“听说你老婆是捡来的,洞房那晚床上睡的不是你,那是谁?哈哈!”
“你……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拽子一时竟木讷了,油腻的大脸瞬间窘成了一朵大红花。
李老板摇摇晃晃地走进小店,关上门,钻进被窝,关掉了手机。他实在不想再被打扰,用他的话说:“大半夜里打电话会吓死个人哟。”拽子家的事他不想再掺合,他的父亲经常打来电话,也不知道今天的事是真是假。睡吧,天亮了还有事要做咧。
今晚拽子一共抽掉三包比较便宜的烟,现在烟瘾犯了,开始打着呵欠,老倪不再哼歌,静静地盯着棋盘,头顶中央又多了新的“伤痕”。
渐渐地,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车多起来,路灯变得暗淡无光。棋摊老板被街上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惊醒:“咦,刚才是哪个输了?”
“他。已经换了牌,见你睡了,没叫你。”拽子指着老倪对老板说。
“我睡了三个多小时,你们就下三盘啊!”老板看看扑克牌,不太相信拽子的话。
“是的,没骗你。谁为了一盘1元的台子费骗你呢?主要是老倪下得慢。”
老板看看他们面前的扑克牌,10:10。随着拽子跳马卧槽,一声:“将!”马后炮绝杀无解,老倪嘴角一翘,投子认负。最终拽子净赚一盘棋。
“走吧,回家看看老婆生了小鸡鸡没有。”老倪憋着嘴一笑,将50元钞票丢到桌上便走开了。拽子捡起50元,再掏出30元付了老板的台子费,剩下20元就是今晚所得,赢得不多,他有点失望,但还是会意地一笑——赢了总比输了好,何况马上就要见到儿子了。
他起身准备离开,一瘸一跛地向前摇动。突然商店的卷闸门又“哐啷”一声响,那个四川佬再次打开门,火急火燎地来到拽子旁边,将手机递给他接听:“刚一打开手机就你龟儿子的电话。”
“你下棋就那么重要吗?傻姑和孩子都没了……”电话那头哭声一片,是他父亲打来的,父亲没有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拽子傻傻地站在原地,拿着李老板的手机一动也不动,这下真的完了,老婆和胎中的孩子都死了。
二
年轻时,拽子本来也没指望结婚,然而一次意外改变了一切。他出生在七十年代初,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左手和右腿萎缩得严重,到六七岁时才能勉强站起来,走路非常不稳,也不知道摔了多少回。“拽子”这个绰号因此而来,他本名叫王文四,可很少有人记得,也没多少人愿意叫。到了十岁,父亲才敢送他去上学,在学校里经常遭到同学的白眼。家里兄弟姐妹多,条件实在有限,没读完小学,他便辍学了。十六岁那年,父亲的单位火柴厂食堂里需要一名烧锅炉的工人,父亲好说,歹说,厂长总算同意了,条件是工资减半。父亲点点头,有点失望。虽说少了点,总比在家里待着强。
就在这里,拽子认识了一位象棋高手老赵,老赵为人随和,也很喜欢聪明的拽子。从此拽子对象棋充满了兴趣,棋艺进步神速,从不会到会,从会到成为街头高手,一些象棋老手都下不过他。有一天,老赵对他的父亲王老石说:“老王啊,你我是同事又是多年的朋友,文四这孩子虽然身体有残疾,可是人很聪明,下棋潜力巨大,我看你可以找象棋高手教他,将来可以吃‘皇粮’。”
“你不就是象棋高手吗?”王老石疑惑地看着老赵。
“我这点水平只能在厂里算高手,到县里连前20名都排不上。你请专业的象棋老师教他,将来可以走职业道路。当上了象棋大师,以后衣食无忧。”
“你看,我家还有文一、文二、文三、文五……”父亲一脸为难的样子。老赵不再说什么。五个孩子,有的还在读书,有的即将成家,也需要钱,哪有多余的钱请老师教?这是事实。
三年之后,师父老赵也不是他的对手了,老赵便引荐县里高手陪他下,后来有个市冠表示愿意免费教他下棋。正当拽子“象棋事业”如日中天时,一个意外改变了这一切。
一天,在上班时间,拽子边烧锅炉边看棋书打谱,他太入迷了,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突然,一声巨响,锅炉爆炸了。幸好他只是受了点轻伤,从此厂里辞退了他。这么不靠谱,这件事传到了那位市冠老师的耳中,老师摇摇头,从此再也没有了下文。
拽子失业了,几年之后除了享受一点城镇低保,再无其它生活来源。看到别人下彩棋挣钱,他的内心也蠢蠢欲动,幸运的是第一次他就赢了好几盘。从此,他便混迹于棋摊,靠下彩棋为生。每天多多少少能赢一点儿,有时也会遇到真正的高手,这些高手们见他是个残疾人,大多将赢到的钱还给他。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一晃就是二十年,这些年他只学会了两件事,一是下彩棋,二是抽烟。以前那个锐意进取的少年没有了。四个兄弟姐妹相继成家,有了孩子,只有他仍是光棍一条。但凡事都有个例外。
一个冬天的早上,拽子的母亲吕红玉打开门准备去买米,突然发现门前蹲着一个姑娘。她穿着破红袄,头发又脏又乱,脸上沾满了泥垢,目光呆滞。问她话,什么也不说。见她可怜,吕红玉拉她进屋给她东西吃,她吓得缩成一团,身体不停地抽搐。吕红玉怀疑她精神有问题,或者可能是个哑巴,便用手比划着,表示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助她。
这个姑娘终于点点头,她可能明白了吕红玉的意思。吕红玉给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稀饭。片刻工夫便吃完了,吕红玉又盛了一碗,又吃完了,吃得直到锅里见底为止。这个姑娘太饿了,可能几天没有吃东西。吕红玉与她交流只能靠手势,说什么话完全听不到。她果然是个哑巴。
第二天早上,拽子下了一夜的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时,被眼前的女人惊呆了。家里怎么突然多了一个妙龄少女。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女人,这个世界上除了象棋可能再也没有拽子喜爱的东西了。这次这个姑娘竟然让他动了“凡心”。
“她是……”拽子说话突然变得有点结巴。
“她不会说话,是个哑巴。昨天早上,我在门口捡的,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叫傻姑吧。”
傻姑冲着拽子傻笑,这一笑,将拽子的魂直接勾走了。她换上了妹妹年轻时的衣服真好看,红红的嘴唇透着女人的体香,蓬乱的头发已经被吕红玉扎成了两条长鞭子,一甩一甩的,看上去非常年轻漂亮,大约只有十八九岁。自从妹妹王文五出嫁以后,家里只剩下他这个大龄剩男,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仍是光棍一条,别人可以不急,拽子自己可以不急,但是已过古稀之年的老母亲不可不急,不成个家,百年之后,老夫妻俩腿一蹬,眼一闭,留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可怎么活啊?
“怎么样?”吕红玉问。
“什么怎么样?”拽子回过神来,假装不知道。
“给你做老婆哟。”
“我才不要呢。”
“你想气死我吧。”说着,吕红玉拿起笤帚像小时候一样追着他打。
“好好,我要。你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拽子翻了母亲一个大白眼。
“这个你不用操心。”
从此,拽子回家的次数也多了,在家呆的时间也长了。每天回家之前,总在镜子下或河边整理一下头发。他也不时买点小礼物送给傻姑。傻姑有时冲他傻笑,有时冲他哭泣,情绪很不稳定。她是个哑巴,又不识字,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邻居们也议论纷纷。有人劝吕红玉将傻姑娶进门当儿媳,也有人反对,说年龄相差太大了。
一天,吕红玉终于跟傻姑摊牌了,她将两个大拇指对碰,然后又指了指拽子的照片,嘴里喊着:“和我儿子结婚,你愿意吗?”
没想到傻姑竟然点点头。
在全家人的张罗下,一个月后举行了婚礼。吕红玉将家里的老屋腾出了一间作为婚房。那天,也来了不少亲戚、朋友及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傻姑的容貌让一些年轻男子羡慕不已,有人小声嘀咕:“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真希望他老公洞房花烛之夜就挂掉了。”
“拽子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人们羡慕不已。
……
三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那天,穿上了结婚的礼服,拽子那气质与平时判若两人。尽管走路仍旧不稳,左手仍然不能伸直,像个鸡爪子,发不上力,但那些都不重要,谁敢瞧不起他,他就用得意的眼神怼对方,好像在说:瞧你那熊样,你老婆有我的年轻、漂亮吗?
对方多半把嘴巴一闭,脸一沉,眼一转,匆匆躲开。
那天,婚礼是在家里举行的,酒席是在院子里办的,地方虽然不大,但足够热闹。这种小县城,穷人家的结婚习俗大多如此。
拽子在亲友的祝福下,喝得醉醺醺的,最后他们是怎么闹洞房的,他是怎么上老婆床的,谁给他脱的衣服,这些他都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