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苹果花开(散文)
春风轻柔,拂过苹果园,律动满园之花,如涟漪般泛起阵阵花香,蜜蜂此起彼落,从一簇花飞向另一簇花,停留在自己心仪的花朵上。树下,一粒新的种子在发芽。
记忆中家乡的苹果园在脑海里闪现,仿佛从未走远。
秋天来了,苹果园浸润于一片火红之中。那红的花牛,黄元帅,还有红富士,扮靓诗意斑斓的果园。沉甸甸的果实压弯树枝,像一个个俏皮的孩童在枝桠上嬉戏,让树枝弯下腰、低下头。有的苹果骑在树枝的末梢,将头探进泥土。
秋收时节,甘肃老家的天气多半是细雨伴微冷,牛毛细雨时断时续,丝毫不影响收获的热情。黄土高坡上的果园到处是一派丰收的场景。我家的果园也不例外,父亲会小心翼翼地摘每一个苹果,轻轻地放进竹筐。每个竹筐都会先铺上一层麦秸秆、树叶、布头等柔软之物,避免竹筐对苹果的挤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彼时,我还在读中学,姐姐已出嫁,有自己的家庭需要照料。每到秋收时节,家里就只有父母与我三人,母亲多年卧病,基本不能劳作。除收庄稼外,四亩地的果园虽不算多,但足以让我和父亲忙好几天。于是,秋收就成为我和父亲的难关,一难者,山路崎岖,全靠人力背运。大路虽可行,绕远而费时。二难者,手摘苹果耗时。需一个一个采摘放进竹筐,保证苹果的品相品质,期望卖个好价钱。
有时遇到天公不作美,急盼天晴。通常是我和父亲一起先采摘,等到一定的数量后,或我采摘,父亲背运回家,或父亲采摘,我来背运,而我也只能在周末的两天给父亲帮忙,平时上学没时间下地。我周内上学期间,这些采摘转运的活只有父亲一人忙碌。
从苹果园到家,背运往返一趟大约近一个小时,期间有一段崎岖难行的陡坡小道。每到下坡的紧要处,往往因负重,我的小腿会发抖,下山的羊肠小道,约二尺见宽,是仅容一人能走的陡坡路,路的一边是近一人高的土崖,一边是约几米见高的黄土坡,下面则是沟壑,水流不大,常有流水。因常年雨水冲涮,山路靠近水沟的半幅坡崖,不时会有松动的土壤落入沟渠。因这条崎岖的坡路,这附近一大片的陡坡庄稼地,便得名“水泉沟”。
每次背着苹果走到这段险要的山坡小道,我都战战兢兢,唯恐不慎,连人带果滑入水沟。我心想的不是这崎岖之路,只想如何安全地把背上的两筐苹果背回家。因为这些苹果卖出好价钱后,会兑换成母亲手里白色、红色、黄色等各色的西药片,也会有一部分变成我的学费,当然还有家里的柴米油盐。每想至此,我便更加小心,虽然这条路已走过多次,但有时脚下的一些小砂砾,足以让我滑倒。坡崖上稀少的植被,滑倒后我连可依的抓手都没有,只能溜进水沟。
一九八九年,母亲从兰州治病回来后,一直卧病,常年用药,隔几天就要输液,忍受着病魔的极大折磨,母亲病痛的呻吟,一度让人黯然落泪。自母亲卧病后,我便学着自己做饭、洗衣服,照顾母亲,做些家务,学习之余和父亲干农活。
在农忙时间,母亲虽不能走路下地,仍然勉强支撑病体,我和父亲背运回来的苹果,母亲坐在一个小木凳上,将苹果从竹筐里一个一个地放进库房。说是库房,其实就是一间闲置的房子。到最后,等苹果全部摘完,这间屋子满是红彤彤的苹果。劳作的过程虽然辛苦,但看到堆积如小山丘状的苹果,我们全家心里甜蜜而开心,因为这又是一年的丰收季。
苹果采摘完后,我们急盼苹果客商来收购。有时,苹果客商的收购近乎严苛。他们常带一些塑胶圆圈之类的东西,我也叫不出名称,这些胶圈直径不等,大小不一,分为一号、二号、三号。圈号相对应的为一等果、二等果、三等果。用这些圈一个一个地测量苹果的大小,且苹果要无破损色泽好。即使以最小的三号圈挑选之后,仍是我们不舍得吃的苹果。苹果客商甄选的是优等果子,挑选剩下的苹果,一般会议定价格趸卖。
记得有一年,因天气等种种原因,苹果客商迟迟未到,我家里的苹果,面临与村里果农一样的命运——滞销。眼看已入冬,苹果大量积压,心里十分着急,只得自谋销路。适逢寒假期间,无奈之下,我和父亲一大早就拉满一架子车(两轮带车板的农具,车辕较长,一般为人力车)苹果去集市上售卖。
去县城的集市往返二十余里,通常一大早去一趟,卖的顺利,回来就到午饭时分。时有苹果批发商会压价,有时也会低价出售。我对父亲说,这么远路拉过来,卖价低了些,父亲说“自家的果子,多少换成钱就行,你妈一人在家无人照料,我还在担心惦记。”听到此话,我便再没有埋怨父亲的勇气,低头拉车,只想早点回家。因为父亲心里所虑之事,肩扛之重,远超过我——一位十三岁的中学生。
山区小县城的集市,是独具西北地方特色的交易市场,也是一幅鲜活的人生百态图。人们在这里自由交易,在这里谋生,在这里赚取生活的钱粮。
人潮涌动,熙熙攘攘的集市,过道两旁满是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嘈杂的喧闹、繁华交织成一卷现实版的《清明上河图》景象。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码头,没有水道和虹桥。
我对这些嘈杂声似已习惯,赶了十几里路,至午饭时分,早已饥肠辘辘,路边的油饼摊,锅鏊里散发出葱油饼的热汽清香,买吃食的饭馆,油泼面的滋滋声,炒锅里菜香扑鼻,香气四溢……
这一切不断地刺激我的嗅觉,馋足我的胃口,心想能大快朵颐一番多好。而我也只是咽了咽口水,并没有向父亲索要。心想即使一个油饼也要一斤多苹果去交换,不划算,回家做饭!
正思忖着,父亲说:“前面路边有一家面馆比较实惠,我俩吃点饭再赶路”。“不饿,我妈一个人在家,她喜欢吃凉粉给带一份,赶紧回家吧。”我说道。
后来上了高中,家离县城一中较远,学业渐趋繁重,我开始了住校学习生活,与父亲一起下地的时间少了许多。我与苹果园的路也渐行渐远,似乎一切都停留在记忆。
时间如流,光阴似箭。转眼间高中毕业,物华星转一年秋,丝丝秋雨轻柔地敲打车窗。这一次我要独自一人远行,要去北京上大学!家境贫困,每到开学季,学费就成为难题,谁曾想却成为“别人家的孩子”。父母为我骄傲,乡邻们为我骄傲——黄土坡上走出的大学生!
我在车里,父亲在车外。隔着车窗,父亲塞给我一食品袋苹果,都是我平时舍不得吃的大苹果。我眼角湿润,嘴角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脑海里不停地浮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里父亲的画面,只是我的父亲身材魁梧,面容清瘦。长途汽车缓缓启动,父亲在秋雨中挥手,模糊在视线里。
记得上大学期间,学生火车票是半价票制,北京至甘肃老家单程需一百多元,再换乘长途汽车,往返一趟近四百多元的路费。九十年代末,甘肃老家县城的月平均工资才几百元。有一年,我利用假期勤工俭学,没有回老家。那时,家里还没有安装电话,与父亲在村里的小卖部通电话,得知父亲决定将苹果树砍掉还地于庄稼,或种些黄芪、党参等药材。说起原因,父亲说一则树龄太老,挂果率不高,且村里的果园越来越多,买不上价,客商渐少滞销成常事。就这样,家里的苹果园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毕业参加工作后,在新闻单位,我更加忙碌,选题、采访、赶稿、排版、设计到后来编审、主编,全国各地到处跑。有时一两年顾不上回老家一趟,与父母电话或视频成常态。但我始终牵挂父母,思念故乡的那一方热土,逢年过节能走开的时候,便带着妻儿,驱车回甘肃老家。
每次从老家返程,都会带几箱家乡的苹果,尽管车子的后备箱已塞得满满当当,但总要想方设法装几箱苹果,有时索性就挤在副驾位置。只是,这苹果已不是自家果园里的了,为县城集市上购买。每次买苹果,脑海里偶尔会闪现出,多年前我拉着架子车与父亲在县城沿街叫卖的情景。区别是以前“卖”,现在成“买”了。
可喜的是,现在我的孩子们都喜欢吃苹果,尽管有各种各样的水果,家里苹果仍是常客,是苹果的乐园。它非果中之王,也非果中圣品,平凡而普通,温和爽口,甚至朴素的有点寻常,但它依旧是我家里的常青之果品。
往事可堪回首,最是岁月留不住。记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当记忆的阀门被打开,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山乡巨变,家里的经济状况已极大提高。苹果园已不复存在,但与父亲在一起摘果、卖果、一起下地劳作的场景犹如昨日。父亲今已年迈,鬓染风霜,而我亦不是十几岁的模样。时至今日叙聊时,父亲仍清晰地记得这些往事。
时光易老,岁月不居。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的内心总会沉淀一些东西,留在记忆深处。
人的一生中,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经历一些磨难或艰难的日子。请不要嫌弃或埋怨这段时光,应该感谢这些磨难的岁月,让人懂得善良,学会坚强,学会勇敢,学会在逆境中成长。
平凡的人生,那些走过的泥泞之路,青少年经历的生活磨难,都成为我以后努力奋斗、对抗生活磨砺的坚实铠甲。
感谢那些年的苦难,家庭的贫困,生活的艰辛,让我更早地懂得奋斗,懂得生活。当时身处其中,偶尔会觉得苦,会慨叹命运的不公,也曾有青春的忧郁和彷徨,感觉与同龄人相比,总觉得缺少一些快乐和幸福。但这些最终都化为我成长的养分,让我变得更坚强,走过红尘陌上,历经世事,远游欧洲,归来,一颗心依然滚烫。
昂首阳光,深植土壤。心里始终有一树花开,这花素雅,不媚不娇,朴素而不燥,却依旧花香四溢,芬芳沁脾。历经风雨,春华秋实,于平凡质朴中体会泥泞的况味,如一束光照亮我的人生之路。
苹果花开,树下一粒新的种子在发芽。
(原创首发,写于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