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知青，一辈子留在了乡村。依照她的意愿，在我二十岁那年，去了她生活过的小城工作。那个时代，能走出乡村，拥有城市户口和一份固定工作，是让村里人羡慕不已的事。为此，我的心里有着小小的优越感。源于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冲淡了我对陌生环境产生的自卑与胆怯心理。
　　 母亲回不去的故乡，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我不知道，许多年后，我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庄会消失。关于村庄的一切记忆，都成为回忆。我称自己是半个城里人，因为我的根在乡村，我是村里走出来的孩子。
　　 离开家的那个早上，我一个人急匆匆朝村外走去，手里拿着母亲缝制的花书包，里面装着我仅有的几件衣服。进城要搭乘矿山的通勤车，十几里路要走近一个小时。错过了时间，只能等傍晚才能进城，而我的心早已飞进了城里。
　　 村口的池塘面积不大，水清浅清澈，塘边几棵柳树倾斜着身体，柔软的枝条几乎垂到水里。每年入伏后，村里的小孩子们跑来池塘边玩耍，猴子一样灵活地爬上柳树，站在高高的颤悠悠的树杈上，一跃身跳进水里，扑腾起一片水花。一会儿从水里冒出头，扬起胳膊朝池塘边挥手，向站在塘边观望的伙伴炫耀他的勇敢。如今想想，塘边的柳树倾斜着身体，怕是在幼苗时便被村里的小孩子们荡来荡去的结果。这，无忧快乐的童年经历，总是让人难忘。
　　 一夜的暴雨使池塘的水张满，“哗哗”地漫进村里的街道。清晨，雨过天晴。漫进街道的水清澈地能看清水下的石子和泥沙，还有惊慌失措的一尾尾的小鲫鱼和鲤鱼在游动。那时，最兴奋的莫过于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一阵风似地从家里冲到街道上，手里拿着各样的扑鱼工具：缺了底的脸盆，生锈的笊篱。在水里东扣一下，西扑一回。欢声笑语在整条街上回荡着，玩的不亦乐乎。鱼自然没抓到几条，倒弄的一身的水，回家少不了被母亲责骂。
　　 给过给我许多快乐时光的池塘，没能使我放缓脚步。柳树静静地站在那里，水还是那么清澈，塘边的水草丛中开着五颜六色不知名的野花，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寻常，不会使我多看一眼。城市有着更多的迷人色彩和不寻常，使我急于看到和融入其中。
　　 村外的田野里是大片的麦田，翻滚着金色的麦浪。麦田里，村里人在热火朝天地收割麦子。很小的时候，我被父母带着去地里干活，懂得劳作的辛苦与艰辛，这也是母亲一定要我离开村庄的重要原因。从今以后，我要告别土地，告别艰苦的劳作。那时我为自己的幸运感到激动和兴奋。
　　 麦田里劳作的人有我的父母。父亲是反对我去城里的，家里会少了帮手。麦收时节与老天爷抢时间，最怕遇到连雨天。割下的麦子捆扎好，不管多晚都会运到麦场堆放进行脱粒，没有多少时间休息。收获后的踏实与喜悦让父亲感到满足。有土地耕种，人就不会挨饿。父亲的这句话，许多年后我才懂得。土地是温饱，土地是生命，父亲热爱着土地，一辈子都在辛勤劳作。
　　 我快步急走，将村庄和麦田远远地抛在身后。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成为一个让村里人羡慕的城里人。
　　 进入矿区，远远地看到车站简陋的站台，上面没有一个人，心里开始有些紧张。没有手表，我不知道火车还没进站还是已经开走了。头顶和手心开始冒汗，如果不是纵横交错的铁轨让我不得不小心地看路，我真想跑起来，找个人问问情况。
　　 站台上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朝着火车开来的方向伸长脖子观望。站台十几米外的厕所不时有人进出，有人同我一样朝火车开来的方向看上一眼，并不急于来到站台，站在那里或吸烟或聊天。厕所尽在咫尺，我不敢去，怕错过火车。
　　 突然，我的目光里出现了一个人。他在朝站台快步走过来，墩墩实实的一个人，两条短腿跨上站台台阶时动作有些笨拙。他抬头正好遇到我的目光，只一瞬间的交汇，我们各自转头，不再去看对方。我们是一个村里的人。说不上熟悉，没说过一句话。但有过一点关系。
　　 他是矿工，吃公粮的人，他的父亲是煤矿医院的医生，在村里是数的着的好人家。他母亲看重我是城市户口，人勤快性格好，当然模样更不差，托人来家里提亲。想到他黑黑的大头，憨憨的样子，我心里说不出的反感。城市里的一切在同我招手，我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自然不会留在村庄里生活一辈子。这件事便没了结果。我要告别村庄里的一切，这个人也会在我的记忆里消失。
　　 火车拉着长笛进站了，我们进了不同的车厢。同一个村庄，同一列火车，却是不同的目的地。
　　 几年后，我在城里扎下根，成为半个城里人，外表之下，没人能看出我是从村里出来的。其中经历的艰辛与坎坷真是千般滋味。父亲曾说，在城里生活不下去就回来，家里有土地，饿不着。回的去吗？这些年将拼尽全力将自己融入这个城市，成为它的一个微小的沙粒，再次回到村庄，融入那厚重的黄土地里，我会不会感到无可适从？
　　 父亲打电话找我回去帮忙，村庄拆迁，家里需要帮手。如果不是十分紧要，父亲是不会打电话回来的。和工厂请好假，我急急地赶回家里。这些年，我回村里的时间少之又少，来去匆匆。与无形中与它做着分割，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城里人。
　　 村庄里的繁忙景象让我大吃一惊。多年前的麦收时节，人们都没有如此得紧张忙碌。村道上拖拉机，马车来回奔忙，还有载满沙石水泥的大卡车在按响刺耳的喇叭催促前面的车子让路。
　　 新房址的地势低洼，需要大量的土来铺垫院子。父亲好不容易托人借来一辆拖拉机，自己不会驾驶，只有喊我和丈夫回来帮忙。
　　 昔日的麦场地面平整坚实。麦收过后，村里人喜欢拿了板凳蒲扇来这里纳凉，小孩子们围着麦秸垛藏猫猫。眼前的麦场已是千疮百孔，一个深坑连着一个深坑。这里的土质好，成了村里人建房拉土的最好选择。新的村庄建好后，这里会成为塌陷区，人们不会顾惜这里的一切。
　　 村里最先建的房子已初见规模。不同于从前的红砖灰瓦，家境殷实的人家选择钢筋水泥浇筑房屋，外墙贴满瓷砖，看上去结实气派。从前的乡土气息在逐渐消失。最初走进新村子里，我时常会迷路，找不到自己的家。气派的门楼和紧闭大门，让我感到陌生与阻隔，更深远的拉开了我与村庄的距离，心里的失落与茫然让脚步沉重起来。
　　 父亲曾提出如果我愿意回到村里居住，他建最好的房子给我，我没答应。一辈子节俭惯了的父亲，最终决定依照老房子的样子建房。村里人会依照房子的外观来判定这家人的日子是否殷实，人口旺不旺。在新村庄里，我家的新房子看上去有些寒酸，也使得父亲心里有些遗憾和失落。在村里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土地耕种，世世代代生存下去，是父亲最朴实的想法。面对孩子们一个个离开村庄，去寻找自己想往的生活，父亲心里充满无奈与不舍。
　　 通往旧村庄的路上，“傻丫头”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浑身脏兮兮，胳膊下夹着把破笤帚，嘴角流着长长的口水。“傻丫头”是村里人对她的称呼，住在原来的村庄时，“傻丫头”每天在村里游荡，吃饭时她的母亲才会把她找回家。那天傍晚，她的母亲在新村子里没有找到自己的女儿。新村子刚刚建成，到处堆满砖石瓦块，坑洼不平，对于一个残疾人有很大危险性。村里人告诉傻丫头的母亲，曾看到傻丫头朝老村子的方向走去。新旧村庄之间十几里路，她能自己走回去？
　　 她的母亲急匆匆地奔回旧村庄。夜色里，她的傻丫头坐在自己家门口，胳膊下夹着那把破笤帚。说是门口，只剩下一段没有拆毀的矮墙。看到自己的母亲，傻丫头喊出唯一能发出的字眼“妈”。眼泪与口水一起流淌。村里人说，傻丫头不傻，记得自己家的老地方，她熟悉那里的一切。在新村庄里，她会迷路。
　　 父亲去世后，母亲搬来城里居住，回到了她的故乡，时间已过去几十年之久。父亲留在了故乡，留在了他热爱的土地上。
　　 清明时节回去祭拜父亲。车子驶出城市的公路，一路奔向故乡。村口的池塘早已不在，浅浅的土坑里堆满碎石瓦块。池塘边的柳树还在，或许是它们倾斜的躯干，使它们没有了用处，可以长久的矗立在那里。深藏起自己的年轮，无言的看着岁月的转换，环境的变化。它的存在，指引我找到进村的路。一条撒满黑色粉尘的路，曲曲拐拐向前延伸。紧邻矿山使得村里人看到了商机，路两旁散落着几家的小煤厂。不时有拉煤车在工厂里进出，一路洒落着黑色的煤面驶向不同的地方。
　　 村外的荒野上，出现了几块小小的麦田。返青的麦苗上覆盖着一层尘土，没能掩盖住那深绿色的勃勃生机，这麦田这绿色让我的心情一下激动起来。多年荒废的土地，再次生长出绿色的麦苗。还有人同我们的父辈一样，热爱着土地，播撒着汗水，期待着收获。
　　 眼前的麦田让我相信，我的旧村庄会回到从前的样子。蓝天绿水，田野里翻滚着金色麦浪。那一天，不会等的太久。因为有太多的人热爱着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