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春天的故事(散文)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
——卡勒德胡赛尼
立春已经过去了几天,天气依然寒冷。肆虐的风刮着树枝哗哗直响,秋天余留下的几片枯黄的叶子,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雪洗礼,似乎觉得完成使命一般,在春风的蹂躏下,飘零了。如此看来,真正意义上的春天,还得经过一阵艰难的孕育,才能踏上北方的大地。
料峭里,是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的。
坐在家里的阳台上,百无聊赖地翻阅着那本陈旧的纳兰词,“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当看到这一首采桑子的时候,心竟然莫名地一动,灯花,一个名字浮上心头,与此同时,那一张灿烂与忧郁并存的脸庞出现在我的眼前,几十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
一
那年,也是春天,爷爷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对奶奶说,小芳来电报了,说过几天要回来。
正忙着种向日葵的奶奶“哦”了一声,意思是知道了。爷爷说,你抽空把咱家的西厢房收拾出来,她回来就住那里吧。
奶奶抬起头,用手把散落在耳边的头发捋了捋,带着疑问的口吻说,她是要长住吗?看见爷爷没有否认,又说,那就收拾吧。
我听着爷爷奶奶的对话,兴奋得不得了。在那个时候,谁家要是来了亲戚,仿佛是件大喜事一般,全村子的人都跟着高兴。于是我期盼着她的到来,这样,就可以和别的小伙伴们炫耀,我家也有远方来的亲戚了。
几天后,在我的企盼中,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来到了我家,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长得和她一样好看。
奶奶说,这是你姑奶奶。女人用她那纤细白皙的手摸着我的头笑着问,这是丫丫吧?她又拉着身边的女孩子说,丫丫,这是你小姑姑灯花。我知道,她说的小姑姑就是她的女儿。
那时候,我是腼腆而羞涩的,见到人总是害羞得脸红,从不敢大声说话。为此常常挨父亲的责骂,但仍然改不了这个脾性。见到她们,我依旧是不敢说话,只是躲在奶奶的身后,偷偷地用眼角扫视着叫灯花的女孩。灯花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裙子,脚上一双水粉色的凉鞋。她的脸白白的,眼睛大大的,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心想,怎么有这样好看的人呢?就连她的名字也好听,灯花。
她告诉我,母亲生她的那天晚上,烛台里的红蜡烛结了一个很大的灯花,很喜兴。于是,她的名字就诞生了。她说的时候,云淡风轻,似乎就这样简单。
灯花的母亲不像村里的女人那样,要下地干活。她整天在家里看书,她带来两个大箱子,一个装着衣服,另一个里边全是书。母亲看书的时候,灯花也看书。我问灯花书里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吸引她。她说,读的是古诗词。我不懂灯花说的古诗词是什么,也不敢问她,只好安静地待在一边,默默地看她读书。
以后,再看见灯花读书的时候,我便不再去她身边,远远地,用眼角扫视着她身上穿的花裙子以及脚上好看的凉鞋。发现我在偷看她,对我招了招手,我跑了过去,灯花说,我教你读诗吧。我认真地点了点头,于是,她教了我一首最简单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说,你也不用懂是什么意思,只要先学会背诵,慢慢地就会理解了。后来,灯花每天教我一首诗,很快,我一知半解地学会了好多唐诗。
转眼,到了上学的年龄,灯花对我说,以后,我就不教你了。你上学读书,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会有用的。虽然我不明白读书将来会有什么用处,但我依然相信她的话,认真点着头答应着。忽然想到,灯花怎么不去学校读书呢?便说,你也和我一起去学校读书吧。她笑了,用纤细的手指点着我的头说,我都初中毕业了,你们这里没有高中,我就不读书了。
原来灯花是初中毕业生,这让我吃了一惊。在我的印象里,初中毕业生,是很了不起的。我们村子还没有一个读完初中的学生呢,只有学校校长的儿子在城里读高中,据说快回来了,回来到我们村学校当老师。
二
上学读书了,学到了一些课本知识,对许多不解的事情也有了探求的欲望。比如,灯花姑姑的母亲,我的姑奶奶,她们原来在哪里住,他们为什么回到这个村子,灯花的父亲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许多疑问,让我不断地询问着奶奶。奶奶似乎不想让我知道,她总是回答我,小孩子不许问这些你不该知道的。
或许年纪小的原因吧,既然奶奶说不许问,那我也就不问了,心里在说,有什么呀,神秘兮兮的,我早晚得知道。
后来,居然从父亲母亲的谈话中了解了一些真相。
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姑奶奶是爷爷的妹妹,从小被一个富有的亲戚领养了,在那个家里她是被娇惯着长大的,很任性。在省城读书的时候,不知怎么认识了解放军的一个团长,就嫁给了那个人。一年后,她生了女儿,却不想那人在乡下的老婆找上来,说他勾引革命干部,骂她不要脸。但是,男人很爱她,要死要活地和老婆离了婚。就像那个时候许多乡下女人一样的思想,那个人的老婆离婚不离家,依然在他的老家伺候年迈的老人抚养两个半大孩子。
那个年代,姑奶奶遇到那个团长,当时以为是遇到一场地久天长的爱情,她没想到那注定是她的劫难。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团长受到批判,被批判的理由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化堕落。后来,事态越来越严重,团长被隔离审查,甚至关押牛棚。为了不连累心爱的女人,他提出了离婚,并说这完全是他的责任。当初他追求这个女人的时候,并没有说自己已经有妻子了,所以,自己是有罪的。于是,他洗清了姑奶奶身上的污点,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两个人离婚了。
刚离婚的几年,姑奶奶还抱有幻想,她想可能这场运动不久就会过去,那时候两个人还能在一起,但是,幻想终究是幻想,文化大革命的旷日持久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几年后,姑奶奶终于死了心,带着女儿灯花回到了家乡避难。姑奶奶的这段历史,她是不想让村里人知道的,但是自己带着一个女儿回来了,女儿的父亲在哪呢?这也是村里人想要揭开的秘密。然而,对于这些,我们一家人却是想法一致,讳莫如深,在外人面前,谁都不提起。
其实,就连我家人都不知道的是,姑奶奶嫁给那个男人,并不像男人所说,是自己勾引的她,事实是姑奶奶自己心甘情愿地嫁给这个男人的。
当年,解放军解放了省城,驻扎在学校附近。每天学生们都会看见那些穿着军装的男人走来走去,女生的眼球被这些英俊的男人们吸引了,她们的心活泛了起来,相互之间聊天的时候,都是谈论着这些军人。姑奶奶在当时是学校里的一枝清雅的花,非常惹人注目。她思想活跃,积极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接触的人也很广泛。在一次庆祝胜利的联欢会上,她遇见了作为团长的刘军,两个人一见倾心,相互留了姓名和地址,最后终于一发而不可收,到了非要结婚不可的地步。虽然那时姑奶奶知道了这个男人在老家有妻子和孩子,但最终覆水难收,那时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一想起这些,她的眉头就纠结在一起,她心里还在牵挂着身陷牛棚的男人,希望他早一天脱出困境,好来这里接他们母女。到那时,一家人就会团圆,像以前一样过日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她放下手里的书,眼神迷离,想起刘军给她读这首词时的神态,那语调似乎有些凄凉,没想到竟然是他们爱情生活的写照。
三
我发现最近灯花有些变了,她变得不爱说话了,也不爱搭理我了,常常手托着腮呆呆地发愣。到底怎么了?是我惹她生气了吗?我猜疑着。
放学回到家里,院子里静悄悄的,家里没有人。把书包放下,走到西厢房的窗子下,探头看着,灯花坐在屋窗下的椅子上,双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叫她一声,小姑姑。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依旧在想心事。我觉得无聊,百无聊赖地走回了家里。屋里还是没人,又走到院子里,奶奶在园子里摘韭菜,我走了过去。凤仙花开了,红的,粉的,白的,好几种颜色。我高兴地裂开嘴说,奶奶,花开了,能染指甲了吧?看见是我,奶奶说,能染指甲了,明儿摘下一些红花,让你和灯花染指甲。
我笑着跑到西厢房窗下,叫着,灯花,凤仙花开了好多,奶奶说,明儿可以染红指甲了,可好看了。她抬起头,问我,那花能把指甲染红了?
我很开心,这件事终于让灯花也高兴了。我说,正好明天星期天,我们不上学,咱俩染指甲。
看我开心的样子,灯花终于也开心起来。我看着就她一个人,问道,姑奶奶去哪里了?她告诉我,她要绣鸳鸯,让她母亲去邻居家借花样子了。
和我说话的时候,灯花很开心,我以为她是要染手指甲才开心的,谁知道并不是,原来,灯花遇上了一个人,从此,她有了心事。
一天,灯花帮着奶奶在园子里除草,院外传来一个男生在唱歌,红莓花儿开……歌声震撼了灯花的心,她痴迷地听着,竟忘了手里满是泥土,抹了一脸。她问奶奶,知不知道是谁在唱歌,这么好听。奶奶告诉她,可能是学校校长的儿子。
后来,他们两个好上了。每天,灯花都出去,和那个男孩在一起,山坡上,草地里,小河边都留下了他们欢快的身影,她的脸上多了笑意。灯花高兴,我也跟着高兴,以为他们两个会永远好下去。然而,大人们却不这么看,母亲和奶奶嘀咕,这孩子可别走小芳的老路。奶奶说,个人有个人的命,是孽是缘都得自个受着。
后来,男孩子被保送上大学走了,走的那天,下着雨,灯花站在西厢房的窗子下,默默地不做声,心里已然已经明白,他们两个是没有未来的。当时我看见灯花那个样子,心里很不好受,居然替她难过起来。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扯了扯她的衣襟,她回过头看见我,问道,你怎么没上学呢?我说,你忘了,我们放暑假还没开学呢。
她敲着自己的脑袋,笑了笑说,你看,我这记性,都忘记你放暑假呢。
说着,她拉着我说,下雨呢,进屋吧。进了她家,我看见姑奶奶坐在椅子上,在一块白布上绣花,我探头去看,一对鸳鸯在水上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我问道,灯花你不说要绣花吗?你怎么不绣了呢?姑奶奶笑着说,她怎么能耐得住性子绣这东西。
灯花撒娇地说,妈妈就会笑话我,我是不想绣了。说着她叫我,我给你讲故事。我高兴地答应着,坐到她身边。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孩子爱上了一个王子,女孩期待着有朝一日王子骑着白马来娶她,可是最终王子却和别的姑娘结婚了,伤心的女孩变成了一蓬蓬的泡沫消失在了咆哮的海水里……
我安静地听着,灯花的眼神里有着满满的失落,她落下泪来。
就像她给我讲的故事一样,她的爱情也是短暂的。校长的儿子被保送上大学了,走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对灯花说,他会回来找她的,而且让灯花一定要等着他……
后来,后来的一天,大概是寒假到了吧,那个男孩带着一个女孩回了村里。校长逢人便说,儿子找了个局长家的姑娘,将来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如此等等。
灯花的爱情终于告一段落,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那年的冬天很寒冷,雪很大。在院子厚厚的积雪中,灯花堆了两个手拉着手的雪人。大概在她的心中,仍然向往着美丽的爱情吧。
年后不久,积雪融化,那两个雪人终于看不出模样了。春暖花开之时,灯花和她的母亲离开了村里,回到了省城。或许,幸福的日子已经在等待她们了。
夜深人静,品读佳作,不经意间,被信手拈来的淡淡雅雅的文字所陶醉。
问好梅雪老师,感谢赐稿时光。敬茶,远握,遥祝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