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凤凰】栀子花开(小说)
1
我出生在栀子花开的季节,因此我的名字叫“子栀”,但我总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然而严子鱼却对我说:你多幸运呀!那些游进宫门的蝌蚪成千上万,就那么一只披荆斩棘,游在最前头,获得真爱!
真爱!我从鼻子里冷笑了出来。这也只有不经世事的子鱼才会这样想。
不是所有的、来到这世上的人都是真爱的结合,至少我不是!我简直恨死了20多年前,那对男女一夜欢愉造出一个不明不白的我!让我活在一个找不到自己位置的空间里。
“干嘛老是嫌弃自己,你看你多美,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眼尾飞入发鬓,眉毛似两片柳叶,一条又黑又长的辫儿,垂在背后,不经意地一甩,便可以甩晕一个系里的男生!学习成绩更不要说了,年年奖学金都安稳地落到你的兜里……”子鱼添油加醋地把我从头到脚夸了一翻,“这样由内而外闪着金光的女生,怎么可以这么自卑、这么不自信呢?”子鱼不知道我缺的不是自信,而是一根能缝补我受创心灵的绣花针。
“安子栀,今天周末,中午,一起吃自助火锅,再过二十分钟去接你!”每到周末十点,子鱼都会发来微信,我也会发出一连串的“好”字,表示我的一百个赞同,然后我穿上子鱼夸过的衣服,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等子鱼。可今天却不一样,我懒洋洋瞟了一眼微信,没有理会。
因为我正处于一种疯魔的状态!
我是接了一通电话后,开始失常的。
我神情恍惚地徘徊在租来的寓所里,右手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游来荡去的,吓得沙发上的猫咪警惕地弓起背脊,对着我“喵呜喵呜”地叫着。猫是子鱼买来陪我的,它对着我凄厉地叫着,仿佛在警告我别干傻事。也许它从我手中的刀看出我的图谋不轨来。
我想谋杀了我自己。
“真的要这么做吗!”
“是的!”
我在自问自答,接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将刀尖对准左手腕,开河道似的缓缓地划开肌肤,雪白的手腕皮开肉绽,血液从刀痕处汩汩地冒出,血腥味混合着花架上的栀子花香,形成一种浓郁的难以言喻的气味,冲击着我的神经,我兴奋着,毫无痛感。
“快住手!”我的理智在斥喝着,“你真的打算离开这个历经千辛万苦滚爬了二十三年的尘世吗?”
“是的,报复于朝凤,死就是最好的办法!”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挑唆着我。
于朝凤,一个我称作母亲的女人在我十二岁的那年,抛下了我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她会在我几乎要忘掉我还有一个母亲的时候,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
“栀栀,你在哪里,最近过得怎么样?”于朝凤来电话时,十次有九次这么问,口气象个远房亲戚。
“她死了!”我总是恶狠狠地回到,然后摁掉电话。这就是我与生我的女人十多年来隔着千山万水的经典对话,此外别无他话可讲。她打来一次电话,我就要用小刀在自己的手腕划一刀,我要一刀一刀地把自己的命还给于朝凤,我不稀罕她赐我的这副躯壳。
今天,于朝凤又来电话了,这次她说的比较多,她说她要结婚了,想回来看看我,我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就回来收尸吧!
这次,我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躯壳还给于朝凤,将自己的灵魂解救出来,这副躯壳不配拥有我这样一个高贵而又冷艳的灵魂。我的右手坚定不移地在我的左手腕划开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口子,像切割砧板上的一块肉一样麻木而冷酷。血顺着我的手臂嘀嘀嗒嗒地落在地上,溅成一朵朵猩红的曼陀罗花,血腥味盖过了栀子花香,弥散到整个的房间。
我开始感到天旋地转了,房间里的一切也变得不真实了起来。当我准备在手腕上再重重地补上一刀,一了百了时,沙发上的那只猫咪犀利地叫着,向我扑来。“哐啷”一声,我手中的刀落下,我也应声倒下。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手机“叮”了一声,肯定是子鱼来微信了,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翻看手机。
“子鱼、救救我、救救我!”
我气若游丝地躺在地板上,无声地呼救着。我感觉到猫咪用它的爪子用力地拔弄着我的手臂,用婴儿般的哭声惨叫着。
我虚弱地躺在血泊之中,好想伸出手摸摸它,但我已渐渐失去了知觉。
2
“安子栀、安子栀……”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我听到严子鱼的呼唤声,隐隐约约的,好像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
“子鱼,子鱼,你在哪里呢!”我也呼唤着,朝着子鱼声音的方向,奋力地飘去,可我的身体象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怎么飘也靠不近子鱼声音的方向。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四下里望了望,空濛濛的一片,似虚无缥缈之境,我伸出手,想触摸一下周围是否有可触及的东西,却恐怖地发现,我看不见自己的手、脚、身子,可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难道我真的从那副躯壳中解脱出来了,现在的我,只是一缕缕的思想疑聚成的魂魄,飘荡在这色空之中?这让我十分的惶恐,此时我是多么的留恋那走起路来,似风中的柳枝柔美而柔韧的躯体!飘荡在这个无色无形的虚无之境,让我也特别地想念那个悲喜交集的世界。
“我不要在这里,子鱼、子鱼……”我大声呼喊着,我要冲出这个虚无的空间,我要去找子鱼,一个爱我、许诺要娶我的大男孩。我凝聚了所有的力量,扭成一股劲,顺着子鱼声音的方向飘去。他还在呼唤着我,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悲伤、那么的无助!
近了,近了,我越来越靠近子鱼的呼唤声,似乎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子鱼一定为我买花了,他曾经说过,我们结婚以后,要在阳台上种满了栀子花,让栀子花见证我们的爱情。
我几乎要冲破困住我的虚无之境了,突然间,我又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栀栀、栀栀……”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于朝凤才会叫我“栀栀”。她怎么来了,我心头颤了一下,脚下仿佛踩了个空,身体失了衡,从虚无之镜中坠落。
3
坠落,我感到自己一直地坠落,落到一个烟柳画桥,绿水环绕的江南小镇。
马头墙,雕花的木窗,带着兽头铜锁的木门,飞檐斗拱,白墙黛瓦,石板条,连成了一条悠长的巷子。巷子里,回荡着来往行人的脚步声,小贩叫买声。我在巷子里走着,越变越小,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然后坐在家门口的小台阶上,呆呆地望着巷子的上空……
很小的时候,我的世界就是这条悠长的,永远都走不完的巷子,连成巷子的白墙黛瓦对我来说仿佛就是世界的边缘,那黛瓦上面的天空,是我唯一可以天马行空,自由驰骋的地方。
傍晚时,我会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揣着咕咕叫的肚子,等于朝凤回来。她上班去了,那时,我是那么的依恋她,即使她总是无缘无故地打骂我,我依然会十分亲昵地叫她“妈妈!”她下班回来,我会扑了上去,但迎向我的经常是一张愁眉深锁、满面怨气的脸,小小的我,等待一天的委屈会变成眼角的泪水。“妈妈!”我牵着她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于朝凤,看到她那张阴郁苍白的脸,就会自我安慰着:“别哭,妈妈是爱我的,她这样对我,是因为太累了!”
有时候,我太饿了,会趴在台阶上,软恹恹的,似睡非睡,于朝凤回来,以为我睡着了,她心情好时,便会在我的眉心轻轻地吻了一下,那些吻至今还深深地叠印在我的眉心上,但她的心情时常处于无法自拔的深渊,她会直接把我从台阶上老鹰捉小鸡般拎起来,喋喋不休地骂着:“你这样睡在这里,成心想生病呀,你成心要拖累我吗……”我的头脑嗡嗡嗡的,不知道晚上我的身上会多出几道竹条的痕迹。
我有些不懂:都是一样乖巧、懂事,不吵亦不闹的我,为什么妈妈对我的心情会这么的不一样?
我幼小的心灵真的无法理解大人们多变的情绪!
不过,我总是冒险地趴在台阶上,用十次挨打的机会去等待一次妈妈的吻!
上了小学,我就不坐在台阶上等于朝凤了。放了学,我会坐在屋里的八仙桌旁写作业。八仙桌上有一个玻璃瓶,每逢夏天,都会插满了新鲜的栀子花,那是小木屋后的篱笆墙上摘的。那些栀子花是于朝凤种的,但她却不大管它们,任其自生自灭地生长着,和我一样。开花的季节,我会摘下一大把,插在玻璃瓶里,洁白的花朵,使暗沉的小木屋都明亮了起来。我会一边写作业,一边抬起头看了看栀子花,扯扯它的叶子,摸摸它的花瓣,跟它说着悄悄话。做完作业,有时候,我会趴在桌子上闻着花香沉沉入睡;有时候,我会摘一朵栀子花,插在木凳上,当成小花车,“嗒嗒”开到巷子里。
“于家的朝凤是美丽的,但都是她的美害了她呀!”
“是呀,那个没良心的台湾男人,大她十几岁,见她美,就拼命地追她,她那时才二十出头吧,单纯得很,好骗呀!”
“那时,那男人也有钱,花钱象天女散花一样散在朝凤的身上,她动心了,便跟着了他!”
“老于夫妻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会让她嫁给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她却铁了心,与父母断绝关系,跟着那男人走了!”
“那几年她日子过得确实很奢侈,看,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多了个拖油瓶,也嫁不出去了!”
“是呀,那男人后来生意不景气了,便抛下她回台湾了,他在台湾是有家室的!”
“可怜的是孩子哟,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小木屋,朝凤又把气撒在孩子的身上,总是打骂不停!”
“可怜哟,老于两口子又相继过世了,否则也有外公外婆看着爱着!”
巷子里的女人们见到我,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起于朝凤。我骑着木凳,“嗒嗒”地在巷子里来回驾驶着,听到这些话时,会好奇地停下来,似懂非懂地瞪着一双大眼看着那些对着我指指点点的女人们,那些人的手指有时候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头上,还溅了我一身的唾沫。
巷子上空的太阳,从白墙黛瓦的一边升起,又从另一边落下去,一日又一日,我不再把木凳当小花车了,也渐渐地听懂了女人们话中的内容,“拖油瓶”三个字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
原来,我本不该是个有人疼有人爱的小女孩,我只是个叫“拖油瓶”的东西,东西都是买来的,所以于朝凤才不爱我,这个想法让年幼的我感到很痛苦,于是,一天我对着于朝凤那张不耐烦的脸,半讨好半哭泣地说:“妈妈,你好辛苦,我不想当你的拖油瓶了,我是从哪里买来的,你就把我送回到哪里去吧!”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很可怜的样子,于是,对我总是没有好声色的于朝凤一下子温柔了起来,她和颜悦色地弯着腰,搂着我这只“拖油瓶”低声地说:“再过一阵子,我们搬家,离开这里,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于朝凤对我最温柔的一次。不过于朝凤嘴里说的一阵子,却耗尽了我漫长的童年时光。总之,我是在于朝凤嫌弃的目光中长大的。
十二岁的那年,我在江南的烟雨中发了芽,似一株疯长的野草,一下子窜高了许多,瘦瘦弱弱的身子骨,似风中的芦苇、有些单薄、有些袅娜,亦有些韧性!于朝凤见我长了比她还高了,如获释重地舒了一口气。一天,她为我准备好一年四季的衣服后,便消失在了江南的烟雨中。
那年,后院的栀子花也开得特别的寂寞,我常常把自己瘦长的身影投在栀子花上,与它们一起寂寞着。
从那以后,每约半年的时光,我会收到于朝凤寄来的生活费,我便是靠着那些生活费把自己养大。
巷子里的女人们依然爱嚼舌根。
“看,朝凤的女儿,出落得,啧啧,与朝凤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就是不要跟朝凤一样遇上一个没良心的男人!”
“那姑娘,一脸的冷漠,不像当年的朝凤热情、活泼!”
“越冷漠,越吸引男人哟!”
“你知道朝凤去哪里了吗,好多年没见她回来了!”
“可怜呀,这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
走过巷子,那些闲言碎语,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转入我耳朵。尽管她们见我走来,会一下子鸦雀无声起来,有的还会装做可怜见的样子与我打招呼,但我总是拼足了劲,忍着全身的愤怒与颤抖,高傲地,目不斜视地从她们面前走过,仿佛她们在议论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但回到那间于朝凤留给我的小木屋里,我便崩溃了。
“我要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这里,远远地。”我站在镜子前,意志坚定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4
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开学的那天,我从篱笆墙上折了一截的栀子花枝,带着花枝一起逃离了这个巷子,开始了我大学生涯。
我是在大学新生接待处,遇到严子鱼的,他是高我一届的学长,一眼望见的高与帅,引得前来报到的女生们围着他“学长、学长”地叫个不停。那天,我拖着行李箱,抱着一盆的栀子花,站在人群的外围,等那些快乐得似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生都散入宿舍楼,我才走近子鱼!
“你叫子栀,这么凑巧,我叫子鱼!”我以为是名字中同带一个子字,所以那天子鱼对我特别的关照,他向其他学长交代了一下接待处的事情,就热情地从我手中抱走栀子花,拖着我的行李箱,带着我去了宿舍楼,他一边走一边说,校园里,种了许多的栀子花,那口气仿佛与我认识了好久好久。
有些创伤,是一生无法愈合的鸿沟,纵然血浓于水,但水即使存于山野,却会常年流淌,但血离开肌肤之亲却会干涸。作品抑负杨正是为必要,是文学需要。更希望天下能少一些子栀,而多一些阳光。
问候浅影,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