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寒地黑土·文化高贤(散文) ——触摸华夏系列纪实散文
一
紫衣把缝好的两只小口袋,分别放在分成两堆的嘎拉哈中间,时空,一下子跑回到了关东山遥远的从前……
长白山里漫长的冬天,在满洲人们的记忆里,比现在要寒冷得多。颗粒归仓后闲下来的老少爷们,总要聚在热炕头上看纸牌打发时光。
冬日里很少打麻将的原因,应该是坐在屋地中央的八仙桌边,没有炕头暖和。麻将计时论圈,夏秋季节的阴雨天里组局的时候,人们就会这样说:“打八圈儿?”其他几个:“怕你啊?八圈儿就八圈儿,今天俩八圈儿!”几个人坐下,局儿就成了。
纸牌是三个人坐在炕上,围着叠放的褥垫儿玩,计时论“戗儿”论“丈”,十二把牌是一戗儿,四戗儿是一丈。“输到戗、赢到丈”是规矩,有手气背的想中途耍赖不玩的,其他人就会搬出这六字箴言来约束,于是牌局就会继续。结算时就各自查验你多我少的苞米豆,这时候的输家即便心有不甘也不会赖账,嘟囔着“背死了”借钱也要付账,这是人们津津乐道中推崇着的“牌品”,以及牌品后面跟着的“人品”。
大多时候,牌局结束时,主人家就会把早就准备好了的鱼啊肉的,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三、两杯酒下肚,牌局上互不相让的对手,还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这,是寒地黑土蕴育出的“乡情”。
男孩子们不怕冷,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场地玩冰滑儿、打雪仗。被大人们叫着骂着回来吃饭的时候,狗皮帽子一摘满头热气,小脸通红。这些总是一身冰雪的淘小子们的队伍里,总会有一两个鼻涕拉瞎的小家伙,哈着热气搓揉着一双冻僵的小手掺杂其中。
女孩子们玩的,是文雅的翻绳和猜闷儿,多人一起玩的时候,最多的是“欻(chuǎ)嘎拉哈”。不管玩在谁家,都是脱了鞋子上炕围成一圈,花口袋上下翻飞的空档里,嘎拉哈被摆弄成各种花色不一的阵型,口袋掉落输了的,就主动拿来枕头顶在头上。小姑娘们兜里差不多每人一副的嘎拉哈,猪骨头的最多,羊骨头的小巧,谁要是有四只山狍子的,再配上柔软的小鹿皮方口袋,那就是人人都羡慕的嘎拉哈里最为上乘的极品了。
昨夜的雪,天还没亮时就停了。阳光下的雪野,白茫茫的闪耀着星星点点的荧光,树枝上堆叠的雪团,不时飘落着轻纱一样的丝丝缕缕。公路上的积雪,经过大半天的机械车清理,此刻的国道已经畅通。我们的越野车,不时掠过转弯处继续处理细节的仨俩养路工人,又一次奔去惠七。
路边散落的村屯,炊烟稀落,老人们打扫着各自院子里的积雪,不时瞭望着来往的车辆。孩子们的冬假还有时日,他们守着满仓的粮食,暖着屋子,期盼着的,是秋收过后进城务短工的儿女们归来,那些没有烟火的院落,大多是进城定居了的人们。
共和国的长子,肩扛着重工业、大农业的重担,面对建设发展中各个时段的国策调整,一样绝不含糊。昨天,“少生孩子多种树”,是一个阶段的基本国策,黑土地上的人们响应的最坚决,执行的最彻底。如今,孩子少了的黑土地,城镇化大环境下非农人口的流动,削弱了小村屯的人气,新型农业合作形式的兴起,机械化程度的提高,却依然保证了阡陌纵横的北大仓郁郁葱葱,生机焕然!
变与不变,是发展的音符,纠结不变的哀鸣,终将在变的铿锵里灰飞湮灭。
二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的车子停稳在了酒厂大院的库房前,雪后的空气清爽,让老酒的醇香浓郁了整个大院。民总吩咐司机装了几箱50°的高贤老酒,便又去了热气蒸腾的车间。这个时节酿酒还在继续,过些日子一年的极寒到来,黑土地上的酿酒要暂停两个月,寒冷,影响酒醅的发酵成色、影响出酒率。
多年以前的这个地方,“德裕恒”酒坊里忙碌着的,是那个没有留下姓氏的革命者和高贤老先生。他们在霉变发芽的谷物中分离出酒曲,曲子里的微生物菌群,催化着高粱里的淀粉、蛋白质成糖成酸(氨基酸),糖化的高粱醅再在酵母酶菌的撺掇下,几经脱胎换骨,蜕变成黑土地上的生活乐趣……
忙碌中的革命者,没有忘记反清兴国的使命,面对官府跟踪而来的抓捕,为了不连累乡亲,决定重回南方寻找战友继续未竟的革命事业。高贤老先生本是明绅,看透了晚清政府统治的腐败,大义感动之下,招来饱受官匪欺压的乡众,拿起武器跟随革命者,奋起反抗卖国求荣的清政府、反抗沙俄和小日本的殖民侵略。
也是一个飘雪的冬日,屡屡受挫抓捕不成的官府,动用了本该驱除外虏的大炮。可怜高家大院,硝烟散去,片瓦不全,残雪翻覆的小镇内外,革命者的热血,梅花点点。
高贤牺牲了,革命者牺牲了,北方革命的火种,却就此点燃。残存下的一部分民众,毅然离家南下投身革命,没走的人们,顾念着先驱的情义,在神泉旁重又建起了烧锅酒坊。今天酒香漫溢的大院,就是浴火重生的“德裕恒”原址。
后来,人们为了缅怀创始人留下的功绩,才在八十年代,把“德裕恒”烧锅酒,改成了今天的“高贤老酒”。
酒厂大院的不远处,就是我们要吃杀猪菜的老乡家。洞开的大门口,迎接的主人,是上次给我们接高粱酒喝的那个老师傅。
四大间的正房前,后接的铝合金暖厦里,两个人忙活着灌血肠,案台上有人在分割猪肉。阳光透过暖厦的玻璃窗,照亮着屋子里大块的理石地砖纹路,窗户纸贴在外的景象,躲在记忆的角落里零落。
厨房的两口柴火灶大锅里,一锅里烀着整套的头蹄下水,大师傅正把先熟的心肝什么的捞起来,另一口锅里翻腾的,是杀猪菜的精髓——等待着加入血肠的烩酸菜。
“菜还要等一会儿,先整四圈。”酿酒师傅边说边开了麻将机,这个通常是黑土地上杀猪菜暖场的前戏,民总挑选着对手,没忘了把端着烟笸箩的我,硬拉着坐下。“要是有支长杆烟袋锅,就更有意思啦!”“你倒是爱好不俗,抓牌吧!”民总奚落着恋恋不舍的我。
烟笸箩是酿酒师傅二伯的嗜好,里面装着黄澄澄的烟沫儿,老人说,是南边吉林捎来的蛟河烟:“大烟袋早就没人抽了,年轻人都抽烟卷,就我这老这把老骨头,还惦记着这关东烟的老味道……”
是啊,糊在外的窗户纸没了,大姑娘叼的大烟袋没了,养活孩子吊起来的悠车没了,御寒的狗皮帽子没了,欻嘎拉哈也要没了,这些关东抵御寒冷衍生出来的智慧生活风俗,一点一点的都远去了。倒是“踩生、下奶、抓周”这一套育儿的风俗留了下来,再就是入冬的“杀猪菜”,数九的“腊八粥”、打春的“啃萝卜”,立秋的“抓秋膘”,还有二月二龙抬头的“啃猪头”……这些寒冷催生的膳食风俗留了下来,并渐渐形成了浓郁的寒地黑土地域饮食文化——民以食为天的传承,果然就是人间正道!
杀猪菜终于上桌了,民总带来的酒没喝,主人笑美滋滋地捧出了两个紫花老坛对民总说,这是大曲陈酿,还是你没来时的老窑儿,十几年了,一直不舍得拿出来,今天聚得齐,咱把它整喽怎么样……
蒸馏酒除了现烧现卖的原味老白干,要想得到不同酒度的酱、浓、清、兼等其他香型酒,就要经历勾兑、陈酿窖储的处理过程,这个过程精细繁复,差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所以才有了那么多酿造师和品酒师的忙忙碌碌。只是这里说的勾兑,是原酒降度和香型调和的工艺,跟酒精勾兑、以及更有甚者加入害人的“敌敌畏”调香勾兑,自是不同。
血肠冒着油花,软糯鲜香,入口爽滑,是灌制方法中只加少许猪肠五花油、葱泥、蛋清、大豆油的原始纯朴所致。这一点跟其它地区加了荞面等的粉面血肠,口感里味道的天差地别,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形成的地域风俗习惯。
杀猪菜里的酸菜,是东北地产的秋白菜,自家大缸加了少量的盐发酵腌制的,原理同于酒醅发酵,一样得益于微生物催化出的氨基酸类。工具匮乏、生活设施简陋的昨天,苛刻的自然环境,逼迫着人们想尽各种方式把菜肴保存,留待青黄不接时享用。就像没有冰箱的时候,东北人野地里雪埋冰冻储藏鱼肉一样,都是借助环境因陋就简想出的生存法子。
人类改变生存条件的创造力,概莫出自于环境淫威的逼迫。
大师傅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木制方盘,里面是整只的脱骨猪脸,这是杀猪酒宴的压轴大菜。那只木盘,透着悠悠的年代紫韵,一柄铜把的小巧弯刀,插在黄焦焦油亮亮的猪脸上,直把人们心底里蠢动的原始欲望逼出,食指跳动欲罢不能。“老哥哎,这头儿蹄儿,不是二月二的牙祭么?”我面向主人,手里的筷子却伸向了大食盘。“杀猪菜,就要全须全尾(yǐ)儿才有味道,兄弟,放心造吧,”说着老哥一指廊厦:“咱杀的是自家养的肥猪两头,那边留了一套头儿蹄儿下水儿,龙抬头的祭祀热闹,咱慢待不了哩”。
主人捧起第二个紫花老坛,民总接过挥手拍开泥封,老曲陈酿里漫溢的热情真诚,让大快朵颐的我们,喝出了亢奋,喝出了天南地北的滔滔不绝。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民总举杯吟咏:“伟人佑大国,恩德安敢忘?”一杯甫下,这个事业红火着的满洲汉子,面颊潮红,眼眸,已有晶莹闪烁……
功绩自在人心!我知道,毛主席110周年诞辰,民总参加了望奎诗协,在省城举办的声势浩大,“不落的太阳”为主题的诗词楹联纪念大会。老人家的功德惠泽,民总不会忘,望奎不会忘,共和国长子不会忘,十亿神州永世不会忘记!
寒地有情,黑土有义,黑土地上的高粱烧,不知道演绎过多少有情有义的故事。
三
“德裕恒”创建之初的1909年,日俄战争后的满洲大地,各种势力犬牙交错,山头林立,民不聊生。高贤老先生和革命者的牺牲,让烧锅的后人们,厘清了世道的好坏,坚定了民心的向背。
1918年秋,奉系首领张作霖控制了东北。他的东北军里,有一支专门袭扰日、俄的小股部队。这些原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曾经因为索酒不成而绑架了“德裕恒”的大当家。匪首凶神恶煞摇着手里的短枪:“娘了个娘——姥姥的,再不给我酒,就送你见阎王!”大当家义正词严:“日本人和老毛子祸害百姓,你们也跟着鱼肉乡里,这不是好汉!想喝酒容易,有种的去帮乡亲们对付小鬼子老毛子,我的酒管够你们白喝!”匪首羞愧,幡然醒悟,痛定思痛后迷途知返,率众投了大帅那时坚持抗日的东北军。
后来听说了此事的张作霖,哈哈大笑:“马拉巴子,什么酒降住了土匪?”品尝之下不由赞叹:“不赖不赖,喝着顺嘴,鼻子眼儿冒香气儿,马拉个巴子的,给我大帅府也送点去,喝了好好跟小日本子斗。”一抹嘴巴,意犹未尽,吩咐手下:“这么好的酒咱不白喝,都给我记住,马拉巴子地,要多给银子。”从此,“德裕恒”成了东北军的官酒。
9.18事变后,老蒋隐晦的“不抵抗”,小六子的阴郁的瞻前顾后,让小鬼子轻易占据了全东北。由此开始的14年里,先后50多万的东北抗日义勇军,在党的领导下,前赴后继同日本侵略者展开了顽强的抗争。那一段缺衣少食的艰苦岁月里,“德裕恒”人冲破封锁,一直坚持不懈地给李兆麟将军领导的北满抗联,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粮食和烧锅酒。
柴火灶下的文火不断,大锅里一直咕嘟着的杀猪菜渐入佳境,大师傅换了一盆血筋掺杂的酸菜,酒至酣处、兴致大起的人们,却冷落着平素难得的美味。“穿林海,跨雪原……”有板有眼的京戏,在大家的杯筷敲击拌和下,字正腔圆。
“这个还拉得动不?”我指着后墙上挂着的一把四弦琴,问坐在主位的东家二伯。望奎的皮影戏历史悠久,崔春芳、关兴久、张学文等都是这个行当里,早期知名的艺人。几代人浸淫出的戏曲精华,省台戏曲频道常常播放,前几年,老艺术家谷宝珍的皮影《三请樊梨花》,还登上了央视的舞台。
那把有着二胡模样,比之更具宽广细腻音域的四弦,是皮影戏鼓敲梆磕伴奏中不可或缺的主弦乐器。“看看这手,不中喽”,二伯摇着头,满脸的笑意里藏着缺憾。“《红月娥做梦》也有味,”民总脑洞大开:“咦,这《打虎上山》要是也弄成一出皮影,能是啥效果昵?”
“不错的主意,这功夫可不小,这个、这个想要弄成,八成得仰仗你小子啦”二伯踌躇,看着兴奋的民总意味深长地说。
当年杨子荣乔装土匪,初上威虎山拜见“座山雕”、许大马棒和郑三炮等一干匪首的时候,除了祭出滦平的“先遣图”已证其身、套取信任,还带了一爬犁上好的“德裕恒”烧锅作为见面礼,浑合匪众,笼络关系。
“德裕恒”的融入,让林海雪原里智擒匪首的英雄故事,更加跌宕多彩。高贤人的奉献,让人民子弟兵荡寇安民的正义之歌,更加千古流芳!
文化的衍生,离不开崔老爷子他们这些先驱们,呕心沥血的破土萌芽;文化的传承,需要民总这样温故知新的后来人,孜孜不倦的发扬光大。
望奎本土画家张家纯,痴迷于景灯下皮影艺术效果的灵动活泼,开发性的创造出了纸绢上的皮影画。有了色彩的皮影艺术在美国的成功展出,惊艳了大洋彼岸的人们,这也是世界的东方,迷人的寒地黑土文化价值的一种体现。